漫话红楼:他是曹公笔下最正直的男人,却是一位失败的父亲
贾政的人生有两大憾:一是没有机会证明自己是学霸,二是没能培养出一个能光耀门楣的学霸儿子。
立志考北大清华却被保送进二流大学是什么感受?贾政被皇上额外赐了个主簿之职,从此失去了参加科举的机会,还得感恩戴德,那个时刻,他脸上挂的应该是苦笑。
自己考上的是能力,皇上赐的是走后门;自己考上的有面子,走后门难免被人说闲话。
没办法,认命吧,这辈子是没机会了,唯一能够证明自己的就是培养出一个学霸儿子来。
1
很不幸,贾政的儿子是宝玉。
神瑛侍者下凡投胎的时候,应该就是看准了贾政好欺负,且有贾母这个大护法,所以特意投到他名下,来折腾这个正直善良有些迂腐脑回路比较短的书呆子。
父子二人的第一次交锋,儿子就给了老子当头一棒。
宝玉周岁时,贾政就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个儿子能否帮他实现梦想,于是举行了隆重的抓周仪式。
贾政满心希望这个衔玉而生的儿子能立刻抓起纸笔,小孩子却直接奔向脂粉、钗环,抓起来就不肯放。
政老爸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
不生气才怪!满腔希望落空了,对于有抱负的人来说,实在是个不小的打击。
这对父子算是结下梁子了,老子不喜欢儿子,儿子见到老子就像老鼠见了猫,时时刻刻想着要躲着走。
对这父子的关系,书中有一处极为传神的描述。第八回,宝玉想去探宝钗的病,担心遇到父亲,特意绕路走,路上遇到两位贾政的清客。两人免不了拍一回宝玉的马屁。
唠叨半日,方才走开。老嬷嬷叫住,因问:“二位爷是从老爸跟前来的不是?”二人点头道:“老爷在梦坡斋小书房里歇中觉呢,不妨一事的。”一面说,一面走了。说的宝玉也笑了,于是转弯向北奔梨香院来。
几个人像在打哑谜,都心知肚明,宝玉怕贾政,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都知道,但谁也不说破。
不知道政老爷是否蒙在鼓里,如果知道了,以他实事求理的脾性,又会作何感想呢?
2
好在这是个大家族,都有自己的院子,也不在一个桌上吃饭,见面的机会很少。否则,无法想象,在贾政的强大气场下,宝玉要怎么度过每一天。
对宝玉失望之后,贾政把主要精力放在了经营自己上,除了努力做一个好官之外,就是结交文人,闲来无事时便开文学座谈会,算是个执着的文艺中年吧。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那些被邀请来参加座谈会的人,并不是喜欢和他谈文学,而是喜欢逢迎他,因为他是荣国府的政老爷。还有,他女儿是贵妃。
沉浸在读书梦里的贾政,经常忘了自己还有个儿子需要教导。
他没有想到,不争气的儿子也有让他露脸的时候。
为迎接元春省亲,贾政带着一帮读书人游大观园,准备题匾额,迎面撞上了正在园中游玩的宝玉,于是拉上他“试才”。
这是一件三赢的事。
“贾政近因闻得塾掌称赞宝玉专能对对联,虽不喜读书,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对于贾政来说,这是个绝好的让儿子长脸的机会。
对于宝玉来说,这是个绝好的证明自己的机会。
对于那一帮清客来说,这是个绝好的向贾政拍马的机会。
但,总归来说,这是难得的一次父子和睦相处的机会,宝玉果然为父亲长了脸,贾政虽然嘴上不断地呵斥,心里却乐开了花。
3
这样长脸的机会并不多,毕竟题对联属于歪才,不算正道。相比之下,儿子把老子气死的机会更多。
上一篇我写了智能儿和秦钟的爱情,有人留言问:秦钟的爹怎么气性那么大,那么容易就气死了?
这可不仅是气性大的问题,因为关乎男人的期望和面子,再加上秦业又老又病,经不起折腾,气急了一口气没缓过来是很有可能的。
好在贾政还年轻,身体也倍棒,所以,当宝玉也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情时,贾政只是气得半死。
这次的事情确实严重,尤其对于政老来说,那可是丢脸丢到天上去了。
事情是这样的。
忠顺王府来人,有理有据地说宝玉把蒋玉菡藏起来了。
蒋玉菡是谁?是有名的戏子,王公贵族争相包养的对象,当然也是忠顺王的男宠。
这还了得!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居然学人包戏子,这是贾政的价值观里所不齿也不能容的事。
好死不死,一向对宝玉心怀妒恨的贾环抓住机会,火上浇油,向贾政告状说宝玉逼奸金钏,导致金钏跳井而亡。
这可比包养戏子严重百倍。
于是,贾政疯了,把宝玉关进房里吩咐小厮们“堵起嘴来,着实打死。”
贾政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
如果不是贾母及时出现,以母亲的身份命令他住手,宝玉还真可能被打死了。气急之下,打人哪有轻重?
作为父亲,对儿子的为人一点都不了解,听风就是雨,也不给机会解释,就拿出父亲的权威,棍棒侍候。
除了贾政,大家都知道,宝玉实在是被冤枉了。但有什么用呢?这个时候,政老的心里,认定了就是认定了,不容辩解。
因为,面子大于天!
一直以读书人自居的贾政,居然养出了如此色胆包天的儿子,还有何面目见人?
每次读到这里,我就会想:那些责怪王夫人对金钏无情的人,应该和这里对照一下。如果宝玉和金钏一样气性大,早跳十回井了。
政老夫妇并非无情,而是在他们的价值观里,容不得龌龊下流的东西,一旦发现,就会扼杀。
4
贾政,就是几千年来标准的父亲形象:严。所谓严父慈母,父亲的形象就是不苟言笑,要么长篇大论地讲道理,要么棍棒之下出孝子。
他并非不爱宝玉,而是不懂得怎么去爱。第二十三回,有一段这样的文字:
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忽又想起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因这几件上,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
减了八九,就是只剩一二了,那八九都换成了爱。
不懂爱,不懂表达爱,致使父子关系变得很拧巴。宝玉对贾政没有亲近,只有敬重。
敬重,是因为贾政确实是个值得敬重的人。
在高鄂的续书中,父子俩的最后一面是这样的:
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他是谁。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贾政才要还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
这是宝玉出家之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俗事:拜别父亲。他对父亲所有的爱,都含在这四拜里。
龙应台说:“所谓父母子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政老的人生理想,终究无法通过宝玉来实现,他用自己的方式所表达的父爱,也没能换来父慈子孝的结果。
爱,往往就是这样,我们以为是最好的方式,结果却让对方极力排斥并远离。政者,正也,贾政是曹公眼里最正直的男人,却不是一个称职的好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