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放‖文/王拙

释放

放学了，我们像一股行将凝固的岩浆般缓慢又沉重有力地穿过校门，汇入校门外的人群中，身在这强有力的人群之中，仿佛走路并不依靠自己的双脚，我们被别人推动，我们推动别人，我们在向前平稳地流动。

电梯又坏了一架，我们排成一字长蛇，看着三两个人坚定执着地诘问值守的保安为什么物业不叫人来修，拿了钱为什么不办事，然后保安冷静地，平和地告诉他，我们已经叫了，请你不要着急，我们也是没有办法。

为什么他们说出来的话跟之前相比完全没有改变？不论是台词还是语气神态，都相似到了令上课上昏了头的学生们感到迷幻，并疑心时间是否根本没有遵守规则乖乖地流逝而是冷冷地呆在原地，根本没有动弹。

我看到前面的人的后脑勺，我想到他的头发有两个漩，按照我家里长辈的说法，这个人会有些叛逆，然后我想到我身后的人会看到我的头发并默默做出一些评价，我只有一个漩，没什么好说的，不能给他以好的娱乐，我很惭愧。而他后面的人又在看着他的后脑勺，而这个人后面还有人……正如我看的那个人前面还有人，每个人的眼前都是一尊后脑勺，除了第一个人——他在看着电梯广告，这种广告根本不需要任何技术含量和设计美感，它只需要不断重复就能达到它的目的，因为它们的设计者知道，无数的人会被迫观看无数遍这些广告，被迫在脑子里深深烙下各种品牌名称，被迫浪费自己宝贵的脑容量。我们通常对于这些强暴我们大脑的广告持厌恶的态度，但对于此时站在队首的那个人来说，它们却不啻于福音——毕竟他已经找不到一个后脑勺来盯着看。

由于空间实在狭小，队伍实在太长，我看不清前方的队伍的情况，但是鼻子却能看到他们在吃关东煮、吃烤串、吃便利店里贩卖的速热饭团，人的鼻子已经这么灵了，据说狗鼻子还要灵上几百几千倍，真是不可想象。

尽管街头美食的气味已经算是浓烈，但很快就有一支奇兵横空出世，冠绝群英——是一个矮矮胖胖的光头点上了烟，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这些白色的小颗粒从他的嘴里喷薄而出，在昏暗的灯光下随心所欲地逸散、飘荡，最后钻进我们每个人的嘴巴里、鼻孔里。我们痴痴地看着这些顽皮的白色精灵从一小块变成一大片，直到最后填满了我们的视野，将这个闷热的狭小空间烘托得更像一个蒸笼。这场面好比是浩瀚宇宙中星云的变换与扩张。这些颗粒，这些执着于扩张领土的颗粒，它们那不急不忙却又无比坚定的样子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哈——”光头好像在叹气，却没掩饰他对于自己的吐烟技术的自得。他的光头在鸭舌帽的遮掩下依旧顽强地泛着光亮，令我不禁担心他要如何保护好如此光亮的一颗头。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我能想象出他将烟放进嘴里时一定是眉目挤做一堆，一副难受的样子，然后将烟取出放下，然后是“哈——”的一声吐气，直到这时他的眉毛才不继续跟眼睛打架，此时他一定眉目舒展，一脸清爽，其实之前的“难受”不过是个铺垫，是个蓄力，此所谓欲扬先抑。电影里的吸烟的人都是这样的，人家说，这是暗喻他们在释放，释放焦虑和压力，我不知道光头是不是在释放，但总之他很快活，我们都感觉得到。

于是听到啃薯片“咔擦咔擦”、听到保安手机里放的不知道什么短视频哇啦呜啦、听到光头“哈——”，在这闷热的空间里，在这飘荡着白色精灵和美食气息的闪烁着昏暗灯光的狭小空间里，我不可避免地想起暑假去探望外婆，坐在那昏沉沉的房间里的沙发上，听着电视机里和电视机外的嘈杂。那个房间里也飘着烟，也飘着食物的香气，于是我幻听到外婆家那一转一晃的老电扇工作时发出的令人忧心它下一秒就会掉下来的“嘎吱嘎吱”的杂音。

尽管有如此多的，如此杂乱的声音，这里依然是静默的。

这些声音我们早已司空见惯（当然不包括我幻听到的风扇声），所以它们对我们来说既存在又不存在：它们的确客观地存在、令人烦闷地存在、顽固地存在，但是在这日复一日的重复中我们已学会将它们滤掉，我们的疲惫、我们的焦躁、我们的愤怒，全都滤掉了。泥水过滤后只剩下水，而把这吵闹的世界过滤后只剩下静默，只剩下冷静的、满意的、安心的我们。

于是我们在这片嘈杂中恍惚地享受着静默，我们无时无刻不处于静默之中。

但是泥水里的泥并不是消失不见了，它耐心地待在漏斗的上层，等待着自己超出容器承重的那一刻，然后它将尽情地从天而降，裹挟着无可阻挡的威能向我们砸来。

于是有了第一个破碎的漏斗：我们听见一个女人在说话，如晴天一道霹雳般将我们从后脑勺（还有电梯广告）中拎了出来——“你不要在这抽烟嘛！”是一位烫着卷发，穿着时髦的中年女性，她站在光头前面，偏转了半个身子，眼睛斜瞟着光头，嘴上挂着一丝勉强的笑容——我们都知道这是什么笑容，它是最后一层遮掩愤怒的布，它是最后一级台阶、最后一个警告、最后一个机会。

光头错愕，然而两秒后他便回以一声“哈”，并不是吐烟时的那种享受与炫耀的长叹，那是一声急促的，轻快的，挑衅的嘲笑。他无视了她的警告，他并没有畏缩，我猜他向来都是如此勇敢。

于是我们感到这个世界焕然一新，此处已不是一个每日必经的，充斥着无聊噪音的，仿佛是我外婆家一样的无聊场所。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一场战争，一次角斗即将开始上演，我们有幸成为观众，有幸能够在后脑勺和电梯广告中挑选出一段截然不同的回忆，并将它绘声绘色地展示给我们的亲戚朋友们——“我给你们说，上次我等电梯的时候……”我们将感到自豪与快乐，因为我们的经历绝非寻常。于是我们悄然而一致地将目光投向舞台的主角，两名英勇的斗士，我们在心里为他们欢呼喝彩，为他们下注开盘，真诚地感激他们为我们的静默的黑白的生活添上一分色彩。

卷发有所感应似的，稍稍偏转了一下身子，完全与光头正对，然后开始她的演说：你抽啥子烟？嗯？我们大家站这里是为了吃你的二手烟？嗯？你不站在我们大家的角度想一哈？

光头非常勇敢，光头既完全不在乎大家，又完全不害怕大家，卷发说大家这大家那，也只能让他笑得更开心。他只是轻飘飘地回一句：“这里有写着不让抽烟吗？你挺搞笑的。”非常标准的普通话，和我们本地人极具特色的川普完全不一样，一听就能听出来。这一问非常有力，因为这里确实并未标明不准抽烟，虽然大家都知道在这样的地方抽烟是不对的，是会被大家指责的，是令人羞愧难当的，但我们已经知道了，光头是不怕大家的，而且是不会羞愧的，他是一座城池，他固若金汤。

他又是一口狠嘬，然后是“哈——”的一声，他可能也在自得于自己的气概吧，毕竟是男子汉大丈夫，一定要做点坏事，然而大的坏事是做不得的，是做不来的，那也只好委屈他，做些小的坏事了。

于是卷发越发怒不可遏，在演说里加上了一些细小的手臂动作，令人想到振臂一呼这个词语，但那也太夸张了，只能说她正在这个方向上努力，尽管如此，这也大大加强了她演说的力量感，使得她有一种领导气质，而她的发言也越来越转向号召和呼吁，偏离了原来的质问与攻讦（灵活地切换进攻路线）。她说，这里不是你一个人的地方，你应该问一问大家，是不是？

你应该问一问大家，是不是？

是不是！？

最后一声是在问我们，我们都知道，她在积极地用眼睛敏锐地抓住我们投去的视线，然后热切地鼓励我们，我甚至在恍惚地想象，此刻她正站在讲台之上激情澎湃地讲课，我们是浑浑噩噩的学生（哈哈，我们本来就是听了一天课的，晕乎乎的学生），她在讲一个早就讲过的题目，然后问：“答案是……是不是？”我们齐声吼：“是！”这个问题早就有标准答案，我们都知道，没人会说不是。

光头还是“这里又没说不让抽烟”，还是轻蔑的样子，上半身的重量放在一只腿上，另一只腿弯着，不断地抖。我还是看不见他的脸，但我想得出来，他是眯着眼的，好像他不是站在这个蒸笼一样的小地方里等电梯，而是躺在海边沙滩上，吹着习习微风，那是十分惬意的场景。很好，谁能拿他怎么样呢？

光头没搞清楚，他为什么能不怕大家，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大家对于他的小小犯罪应该是善良的，是容忍的。

虽然通常情况下确实如此，但是泥巴不会消失，它在等待落下来的时机。

我们的漏斗都碎了，我们的泥巴都掉下来了，掉进我们那得来不易的清澈的水里，我们又得到了一滩浑浊不堪的泥水。

一道矫健的身影两三步跨上前，一把扯掉光头的烟，转手丢掉，大声道：“叫你别抽就不要抽了，不要不听劝！”我们定睛一看，原来是位高高瘦瘦的男士，他面色酡红，说话含混，我们都了然——他是沾了酒水的，那他这个惊艳的入场也不算奇怪了。

他又高又瘦，光头又矮又胖，他喝着酒，光头抽着烟，哎，好像天老爷专门造了这两个人来做对给我们看一样。好！精彩！

光头错愕了几秒钟，然后大怒：“这烟是我的，你凭什么扔我的烟？你……”瘦子没有在听，他不想听，他只想吐，把酒精吐出来，把他积累已久的各种各样的东西吐出来，把泥水吐出来，把他想吐的吐出来。

他说：“你没听到人家叫你别抽了吗？”

卷发被提到，矜持地颔了颔首。

瘦子说话时眼睛很亮，整个人很精神，可能喝了酒的人都精神，酒可真是好东西。据说催吐时要先吃一点油滑的食物，来方便我们胃里的残渣逆流而上，可能酒也能承担这样的角色，看起来是喝进去，其实吐出来的更多，酒可真是好东西！

光头依旧说那句话：“这里没说不准抽烟。”

黔驴如果技穷，只能被老虎吃。他没懂这个道理，实在是令人可惜。

新的要角登场了——这真是一环扣一环——一位同学大步向前，铿锵有力道：“我们说了！这里不准抽烟！”他的姿态，他的神色，大概只能用“凛然”来形容，他简直可以说是无可匹敌的英雄。原来如此，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我们说了，我们说了！向不遵守规则的混账东西倾泻泥水，公平正义！

于是我们都醒悟了，我们奋勇地、欢快地、正义地指责他、呵斥他。泥水终于迎来了解放，我们困不住它。

保安坐在椅子上，拖长了声音说：“对啊对啊，你就别抽了吧。”温和一点的人说：“你就听听我们大家的吧。”暴躁一点的人说：“你个没教养的东西！”且跃跃欲试，蠢蠢欲动的样子。

于是光头语塞，憋了半天憋出一个“傻逼“，然而普通话的标准无误在此时简直堪称弱点——这句话在我们听来简直轻软无力，根本不可能达到它主人所预想的效果，本地人间的争吵更加污秽，更加劲道，更能摧毁人的理智。这句可怜兮兮的“傻逼”简直要使我们哄笑，他的粗口真的很令人感到欢乐，请想象新闻联播主持人在播出新闻时突然爆粗的场景，这是可与之相提并论的无比荒谬的一幕，我们因其荒谬而发笑。

但幸而（不幸？）瘦子喝了酒，这样的一个词已经足以将他混沌的大脑里杂乱的思绪梳理向那个简单粗暴令人愉悦的去向：捶死这个狗日的东西！。

于是，我们听到一记重拳的诞生，非常的响亮，响亮到我忍不住想起小时候过年时跟着我的亲戚们在夜里燃放的烟火，它静静地飞上漆黑的天空，猛烈地绽放出美丽的光芒和刺耳的巨响。

然后，当然了，是第二声，第三声……他们已经打作一团，砰砰砰，响亮的声音，烟花爆炸的声音，动听的声音。

保安坐在椅子上，喊着莫打莫打，我们排着队，像真正欣赏着烟花一般井然有序，并且巧妙地，适时地送出我们的惊奇，鼓励着烟花的进一步绽放。

可惜电梯来了，于是我们只好坐上去走了，中途离开剧院的观众，唉。

卷发也在电梯里面，她兴奋地回顾着刚刚那场搏斗，嘴皮翻飞，哎呀，这种人就应该教训他，还好有这么多正义的人啊。她在跟谁说话？像在跟亲切的朋友一样对话，应该是跟我们所有人，此刻我们都是好朋友。

她女儿倒显得有些尴尬，低声细气地说妈妈你别说了，她瞪了女儿一眼，没再开口了。于是我们又变成陌生人，我们的战友情消失了，毕竟泥水已经漏光了。

回到家了，我无比兴奋地回到家了，然后召集我的父母，把这件事告诉他们，这声静默世界里的喧嚣烟花，这抹黑白世界里的鲜艳色彩，我要生动形象地为他们转播，欣赏他们的惊诧和激动，欣赏他们的喜悦。

卷发神采奕奕的脸和我脑子里虚构出来的光头那张吐着烟的脸重合在一起，又和瘦子那张红光满面的脸重合在一起，还有那个同学正气凛然的脸，那个保安又像很焦急，又像很懒散很随便的脸，我给父母转述时兴奋的脸，很多人的脸，我们的脸。

原来我们都在等一个机会，我们在等那个能让我们“哈——”的一声吐出一大口气的机会，我们的眉目舒展开来了，我们终于释放了。皆大欢喜，我们热爱正义，正义让我们团结，让我们轻松，让我们释放。感谢光头，他释放了，他带动我们释放了，他抛砖引玉了，他的释放的错误使得我们的释放变得正义。

少说也有一个星期，坐在那里的保安，一直冷静地请我们等一等的保安，他们冷静地选择不抽烟。那毕竟影响不太好，要抽烟的话，等一阵子再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