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青稞(24)

南杰嘉波驻花尔干山上虚张声势,做出随时阻击“红汉人”的样子。

青冈协同索郎大头目在洮岷交界的羊化把守边界,防止十四师从后面掏卓尼的心窝。这真是个好营生,索郎大头目喝酒吃肉,不亦乐乎。后晌,突然下起了大雨,前方的侦探报告,发现一个运送辎重的马队,似乎是十四师的人。四老爷即刻扔了酒坛,跨上了马。四老爷这一辈子最爱的是枪!

北山骑兵一个时辰就回来了,劫持了四个马驮子。打开一看,不是四老爷想要的枪支弹药,是整板的川西膏子。索郎四老爷也许有些失望,但也是特别兴奋,这些东西可以换枪弹呀!

也许是累了,四老爷靠在一个草垛上歇息。

索郎四老爷彻底成了一个老人,毛发全无。健壮和力气没有了,像一个萝卜糠了,像一只包子没了馅儿,剩下皮囊。他靠在草垛上歇息,脸色煞白,赶着捯气。

青冈跪在四老爷面前,端着一碗热茶。她突然发现,四老爷身子下面的草垛浸透了血。

四老爷受伤了!

四老爷赶紧给她摆手,意思不要声张。

青冈赶紧扶起四老爷,他后背的皮袍上一个窟窿。

四老爷虚弱地说,把我放下,不要对任何人说,我是被打死的。

青冈忍着眼泪,把热茶放在四老爷嘴上。

四老爷说:酒!

喝了一碗酒,四老爷咂巴咂巴嘴,说,不挨枪子儿也是该死了,死在索郎衙门里哪如死在这里好,蓝天,白云,格桑花,草垛,呵呵,都是我的!

青冈哭着说,四老爷啊,你不应该去抢这该死的川西膏子!

四老爷捯了两口气说,不叫抢,是捡!不从外面往卓尼捡东西,那还叫什么索郎四老爷。捡来的东西那才叫个香。婆娘是捡来的,儿子是捡来的,嘉波侄儿的太太都是我捡来的,呵呵呵……

青冈知道,四老爷救不活了,呜呜地哭。

青冈啊,能做男人谁当女人呢,你咋不是我的戈什呢?

四老爷好好活着,现在起我就是四老爷的戈什!

四老爷摇着头说,老了,大胡子没了,里边长不出银子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黄了——四老爷闭上眼睛。

青冈大声哭喊着,天上的四老爷啊,聪明的四老爷啊,不要闭上眼睛!你告诉我啊,那一年,在经忏房,你怎么把放在窗子下酒坛里的酒喝了,告诉我啊,聪明的四老爷不能死啊——

四老爷摸索着,把氆氇腰带提起来,在青冈眼前晃了晃,晃了晃,嘴角笑着,眼睛慢慢合上。

青冈不依不饶,抓着他的手说,四老爷,不要死,青冈陪你猜个拳:

一定要高升,两眼大花翎,三星拱照,四季闹五更,六位要高升,七巧八抬,九字要公平,十全大美,划拳讲输赢。冷酒一口吞,喝得双眼红,忽听醮楼,鼓打一更——

四老爷流尽了身上的血,身子看上去小多了,像干枯了的一捆柴。

青冈给四老爷换了新的皮袍,干干净净的,像从来就没有受过伤。他不是被别人打死的,是自己亲自死的。

第二天“红汉人”如期抵达九龙峡。峡口有一堆堆醒目的白石头,顺着白石头,跨过一个山涧,看到一个寺院。他们的脚步惊起一片麻雀——麻雀是不会骗人的,这里有粮食。粮仓里足有几十万斤粮食,飘着诱人的香味。让他们更加想不到的是,青稞是炒熟的。

经年之后,仓官丹增回想腊子口战役,依然心潮澎湃。刀削斧壁万夫莫开的腊子口,下面翻滚着腊子河。过腊子口,就是要在悬崖绝壁和湍急的河水上像一只只猿猴攀到对岸。腊子河对面是国民党十四师的层层碉堡,他们声称连一只鹰都不可能飞过去。纵然那些衣衫褴褛的人骨头是钢铁做的,但人是铁饭是钢,他们的肚子空空如也,葬身腊子口是他们的命数!超出人类想象的是,“红汉人”在枪林弹雨中拿下了腊子口,他们炸毁敌人的碉堡,十四师的铜墙铁壁瞬间坍塌。

那些衣衫褴褛头顶红五星的人过了腊子口,走出岷山,进入汉地哈达铺,从此一池水就活了。

卓尼官寨枪声大作。

官寨的墙垛上,一个穿着军装的人在喊,不要用机枪打,不要用机枪打,楼上有我的阿妈!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南杰嘉波听到噗噗噗的声音穿过自己的身体。没有疼痛,只有古雅山的风呼呼呼地穿过肉身,他像风马一样飞起来。

看林家阿妈在木栏上趴着,他听出了百灵江措的声音。她一直不相信他的儿子死了。她甚至感觉到她的儿子就在她的周围,时远时近。磕长头的路上,他给她披上狸子皮大氅。但是她不敢触碰,不能靠近,更不能说。她绝望地伸着一只手,手里举着儿子百灵江措的嘎乌——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不是我的儿子!我儿子长得不是你这样,我儿子的心长得不是你这样——我给了百灵江措古雅山的那样的骨头,洮河水那样的眼睛。你不是我儿子,你的心变成了另外的一个心,狼的心,豺的心,你就不是我的那个儿子了——

此时,她的儿子真的后悔了。他用手捂着脸说,姆妈呀,姆妈呀——你知道儿子离开卓尼生不如死啊——儿子不这样做回去也是死啊——

百灵阿妈呜咽着,江措啊,我的江措啊,让姆妈看你一眼啊,天快点亮啊,让姆妈看你一眼啊——

这是一个月夜,月光如水。倒在血泊中的南杰嘉波合不上眼睛。他穿过皎洁的月色,看到一只头上拴着红牛毛绳绳的羊在悠然吃草。这是放生羊,偶尔回头望一眼过去的羊圈。他听到转场的人回来了,夏窝子的人回到冬窝子。人们把干牛粪装进驮子,吱吱呀呀地,和春天走向野外的蕨麻猪一起回家了。牦牛身上驮着藏民全部的家当——帐篷,茶壶,铜锅,奶桶,女人和娃儿。女人身上的阿珑银钱是全家最值钱的东西,如果一个女人没有阿珑银钱,是碉楼里的男人活得不如人。藏民世世代代身无长物,把大地天空当成自己的,把山水树木当成自己的,把一切生命的东西当成自己的。夏天不把冬天的吃了,冬天不把夏天的吃了,每一处生活过的地方,临走时打扫得干干净净。他们几乎不轻易离开他们生活的地方,怕走远了,亲人转世后寻不到家。太阳明天要升起来,早晚煨桑,捣酥油,切粪砖,晒牛粪。姑娘“上头”后就要嫁人了,儿子娃到了年龄要么进寺院,要么买枪备马顶门户。

南杰到死都不知道,十四年后,那些崔古仓的青稞帮助过的“红汉人”,成了真正的“加卡卜”。

你想进寺院呢还是想娶媳妇呢?

我又想做阿克又想娶媳妇!

那你想做阿克呢还是想娶媳妇呢?

我不想做阿克也不想娶媳妇,我想做一只羊呢!

你阿么就想做一只羊呢?

每只羊的下巴底下都有一把草呢!(完)

2021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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