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扇镜子是天堂的目光
在阅读越来越成为消遣,文字也不再承担更多文学要义的当下,只有直抵人心的文字才能将我们打动,散文尤其如是。人人都可以写作,关乎人类终极命运的宏大叙事与个人生活流水帐鱼龙混杂的时代,我更愿意读到最真挚的人生体验和最独到的感悟,哪怕它只是日常小事,但是够好看。豪华酒店山珍海味的大餐固然令人向往,江边微风中精致的下午茶点同样怡人。
格致的散文集《从容起舞:我的人生笔记》与强调“公共经验”的散文截然不同。她既不掉书袋重复古人的经验,也不在他人文字里掘金,既不作说教状也不作深思状,而是将个人经验进行冷静提炼,从而上升到共同经验,使文字有着持久的张力和鲜明的个人标签。她强调“我”的在场,仿佛一扇不动声色的镜子,照出“我们”的生存本相,由此与“我们”心心相印——“我”其实就在我们之中。
初初遇见的那一时期,和省报主编谈及格致文字的细腻从容,主编马上热情地起身要打电话让赵艳平(格致的本名)来他办公室。我表示喜爱的是写作的格致,不是生活中的赵艳平,保持适当距离的欣赏可能好过见面带来的印象破坏——事实证明,别的事上愚钝,我这个想法可能确有些明智。
我个人认为,最能代表格致创作风格和水平的是《减法》和《转身》,那几乎是连她自己也不能超越的珠穆朗玛。
《减法》笔触生动而真切,素朴而细致。写自己从小学到中学,班上学生由27名不断锐减最后成为一名的过程,娓娓道来一段刻骨铭心的成长经历,叙述显现不凡功力。
男生因为智障、因为淘气被强迫喝尿、被侮辱而放弃上学。
女生被迫辍学的原因,却更简单而荒谬。小学六年级时,15岁的李满花月经初潮:“她的座椅成了滴水的屋檐,她浅色的裙子被来自体内的红色液体洗染。同桌的男生看见了,全班的同学都看见了。教室里弥漫着血腥味。男生平时多受她白眼,此时有了报仇的机会。他们骂她是妇女,还说她是小破鞋。李满花哭着回了家,从此不见了。”上中学后,只有“我”和另外两个女生还坚持走在上学路上。但后来两个同伴也放弃了上学,她们求学的障碍竟是路上的裸体男人。“娟和敏成功地克服了对枕木上血迹和尸体的恐惧,却无法克服对一个站在铁路桥上的裸体男人的恐惧。”
到中学毕业时,上学的路上只有“我”一个人了。格致在《减法》中最后写道:“我的户口被我从父母的泥土地里用力地拔出,寻到了新的落脚的地方。我的书里需要演算的已不是减法加法、乘法除法这样简单的算题,我的计算越来越复杂。那些算题,往往先告诉我结果,然后让我找到通向这一目的地的道路,也就是我不需要思考往哪里去。为了能够抵达,我铺设虚假的桥梁,然后在不存在的道路上通过。”
《转身》写“我”在楼梯间遭遇到企图实施强奸的年轻人的遭遇。由于“我”聪明应对,强奸犯并未得逞,最终放弃了企图,分别时“我”和他像朋友般告别。看似简单的一个由画面和心理活动构成的转身,实则惊心动魄。犯罪与被性侵,只在一瞬间。
事实上,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女性生存的世界都危机四伏。至今电视剧和网络论坛中仍有女性贞洁观的争论,这不过是男权话语对女性造成的威胁之一。由身体的弱势和环境压力带来的恐惧,也许从来没有在女性心里上消除过。“我”不过是个个例,但我的成功,未尝不是女性突围的一个极好尝试。
在格致对庸常生活不厌其烦的描摹中,大致体现了女性生存中的两种经验:一是童年记忆中的身心经验,二是男权话语下的女性伤痛。她不遗余力地书写自我的真实经历,展示个人的创痛,但这创痛恰恰有着普遍意义。
因为身体里长了脓疮需要治疗,她写了一篇《在处置室里》,细致到对自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丝感觉和他人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均体察入微,刻画传神。男同事、换药医生跃然纸上,哎,好像那个脓疮不只长在她身上,实在也长在我身上了。直到最后它被治愈,我也被治愈了。
她在《军用行李绳》里描述了自己对外界类似“精神病症”的感知。藏匿起丈夫吴连长的军用行李绳,只是为了防患于臆想中的灾难。“我知道埋伏在我周围的危险是什么,我已看到了它们,它们也看到了我,是这些支持着我对满头汗水的丈夫置若罔闻。”
母亲身份背景下的女性危机感描述,成为一种越轨的笔致,使坚韧与妥协双重叠加,让你的泪噙在眼眶里,同时产生预警。“我们”走向成长和成熟的道路上,坚持的力量正开出新妍的花朵,而妥协只会将生命带向枯萎与衰竭。并且阅读格致,同时也让人消除焦虑,不必为自己局限于“小我”而羞愧和不安。掩卷而思,知道从个人经验出发的别样意义,也就有了突破的勇气。
她藏起了吴连长的军用行李绳,引起他的不满和质疑。格致试图用冷静、幽默的文字来疗救和化解与吴连长关系的紧张,那其实也是一个正在找到自我的女性与男性话语权的对峙。所以我从那时就知道,他们必将走向相反的道路。
不在文字中作议论,不直接提出哲学思考,格致就这样以文字起舞,曲终收拨,回声悠远,让人在文本的缝隙之内与文字的表意之外进行思考,因而如行云流水,从容不迫。因她的书写像萧红一样,有着鲜明的女性意识,于是有人用诗句来向她致敬:“格致来到世间/世间就多了一扇镜子/这扇镜子显然比萧红还红/这扇镜子是天堂的目光/一眼扫平了我们浴血奋战的虚伪人生。”
凭借散文写作,格致拿了许多文学大奖。周晓枫曾极力向杂志编辑推介格致,因惺惺相惜,甚至也不介意张守仁老师评价她简直比周晓枫写得还要好。那是一座高山向另一座高山致敬,是一个高手与另一个高手进行的武功切磋与实地较量。
有意思的是,第一次被评写得像博尔赫斯时,格致故意反问:“博尔赫斯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