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最美好的记忆莫过于游戏。
“藏猫儿”曾是童年最普遍、也最有惊喜的游戏。男孩女孩一大群一起玩,着一人蒙住双眼,其他人发一声喊,便四散各处,自己家、别人家、外面屋、里面屋,一钻就进去了,藏到自己认为最隐蔽的地方。接下来就是既担心被找到,又担心没人能找到。就在这种紧张和快乐中,童年过去了。
进入少年,便不屑跟女孩子一起玩了。这个时期的游戏,或多或少就有了性别之分。女孩文静,喜欢聚在一起讲故事、抓沙包、跳房子、踢毽、跳绳、跳橡筋绳、缠彩丝粽、编胶线套、勾花织衣。男孩,也就是崽儿,玩的就野蛮得多,斗鸡、打金宝贵、拍三尖角儿、砍螃蟹角儿、梭皮鞋底、抓钢条儿、弹珠子、扽壳儿。
从大佛段正街进巷子,沿石板路走,到我们这排房屋的尽头,路分两条,右拐往下是三合土大路,穿过劳动村,可以到弹子石广场;直走上几步宽大的石阶,还是建设村,路左边隔几棵杨树,有一个大坝子,三合土铺得十分平整,以前是托儿所。
我没进过托儿所。记得曾贴在竹篱墙缝往里觑,看到人家小孩在里面做游戏,排排坐、吃果果,心中那个羡慕呀!
托儿所搬到老劳动村坡上去了,三合土坝子大敞开,与外面树下那块泥坝子连成一片。
停课那几年,我们天天都在这个坝子上。几个年级的崽儿全在家中,整日无所事事,就只有玩。无论是进过还是没进过托儿所,都不再玩排排坐吃果果了。当然,也不会再去玩“藏猫儿”了。
拍画儿、拍烟盒、拍糖纸、拍三尖角儿、砍螃蟹角儿,甚至抓杏核,这些虽然都会弄得满身尘土,还带有输赢沾了一个赌字,却算文雅了。
抓杏核由抓沙包演变而来。握一把杏核轻扔地上,然后抛一颗在空中,低头把地上的抓起来,再翻掌接住空中落下那颗。为了分出高低输赢,抓法不断翻新,难度也越来越大,除了一次全抓外,还有一次抓一颗,一次抓几颗,皆不能触碰其他杏核,否则算输。杏核在重庆的读音有点特别,杏不读信读恨,而且儿话音,恨儿。核也不读黑,读胡。所以,杏核口头上说就是“恨儿胡”,说快了就说成了“二胡”。一说“抓二胡米”,就知道是抓杏核。能吃杏的人少,杏核不易得,便有什么核就拿什么核来代替,桃核李核皆登堂入室。桃核硕大,一把捏不到几颗,还硌手。李核又轻飘飘的,抛往空中没感觉。也正因为杏核不易得、大小最合适,而尤显珍贵。玩得久了,无数双肉手的无数次摩挲,一颗颗杏核油光水滑,颜色越来越深,仿佛裹上了一层岁月的包浆。壳儿,就是机器上用的钢垫啳。在最下一级石台阶上猛然一扽,当的一声蹦起来,弹到几步台阶之上,几人相较,最高者胜,胜者可将自己的壳儿掷出,打到对手的壳儿,这个壳儿就归胜者了。抓“钢条儿”不是抓真的钢条,这里的儿化音就一定不能去掉。撕一张作业本纸,折几折,折成大约两公分宽的长条,再对折过来。两人赌输赢,一人出一摞,压紧比齐,两摞合一,全放在手掌上,大拇指抵稳,突然轻轻抛起,同时手反转过来,让“钢条儿”整齐地码在手背上,这叫“饼”。如果真是这字,可能是说这动作跟烙饼翻面相似。最后,突然从“钢条儿”下面撤手,让一大摞“钢条儿”腾在空中,说时迟、那时快,手迅疾地翻到“钢条儿”上面,抓住全部“钢条儿”,就算赢了。也有抓剩一的,就是不仅要抓,还要抓得只剩一张在空中飘。技术好的,可以把“钢条儿”摞齐肘弯这么多,然后翻转、再抓,这时已经不是抓,而是捞,中指勾住一大摞“钢条儿”的底部,肘弯刚好抵稳顶部,刷——稳稳当当。不细说了,现在的小孩早已不兴玩这些了。当时这些却是我们的全部世界。但还有个插曲得说一说。就是天华看了我写的《大佛段印象》,兴奋地说:我当年就是抓“钢条儿”的高手,大热天穿起棉袄上阵,把衣袖挽到肘弯,刚好抵住“钢条儿”,打遍全村无敌手。后来再玩抓“钢条儿”,就被大家禁止穿棉袄了。他的话让我的记忆再次活泛,脑海中浮现出他当年抓“钢条儿”赢了的得意神情。还记得当年,昭德、邢三,都排名在抓“钢条儿”的瑯琊榜上。弹玻璃珠是最有趣的游戏。玻璃珠晶莹剔透,里面有四瓣花,色彩缤纷,如梦似幻,十分诱人。可以两人或多人玩。使点劲儿把玻璃珠按进去,玻璃珠陷入泥地一半,再抠出来,泥地上便留下一个圆溜溜的洞。几米远的泥地上划一条明线,掐着玻璃珠的手搁在线后,瞄准地坝中央那个洞,弹出手中的珠子。轮流来,一人弹一次,谁先进泂,谁就赢了对方的玻璃珠。要想先进洞,得有战术,不能只顾自己,要时刻注意其他珠子的位置。别人的珠子弹到前面了,再弹一下就进洞了,或者挡住自己的路了,惟一的法宝就是击打开别人的珠子。攻击手法可以打坐子,也可以打跟子。打坐子是吊打,珠子在空中抛物线飞出,精准地撞出别人的玻璃珠,自己的珠子却稳稳地停在别人珠子原来的位置;打跟子是滚地弹出,撞走别人的珠子,自己的珠子也同时跟着滚动。显然,打坐子的技巧难度高得多。黑子吊打坐子,百发百中。他的衣服口袋常常沉甸甸的,一走动就唏哩哗啦响,玻璃珠的清脆响声悦耳极了,都是赢来的。现在想起来,似乎很无聊,可当年弹玻璃珠输赢时的紧张和喜悦,至今仍能忆起。那个年月,没其他正经事,似乎这就是整个人生为之奋斗的事业。那个洞,就是我们眼中的全世界。那浅浅的圆洞,盛满了少年金子般的岁月和憧憬。跟杏核米一样,玻璃珠更不易得,想玩的崽儿们也有替代品,就是中国象棋子,不是按马走日字炮翻山士相不离老王边的规则下棋,而是如玻璃珠子一般的玩法。赢回来的棋子大大小小一袋,刻字、颜色各不相同。
玩的游戏中最野蛮的,但在捉对搏击中又是最文明的,就属斗鸡了。因为不用手脚踢打摔拿,只能用一只膝盖去顶撞,伤不到哪里去。
上场后,只能一只脚站立和跳踉移动,另一只脚盘到站立这只脚的大腿上,双手搂住盘起的脚踝,膝盖形成一个锐角,就是攻防的武器,运用撞、敲、压、顶等技巧去对敌。也可玩多对多群战,这就要讲战术了。
撞是不讲战术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横冲直撞。敲就是技术了,首先得灵活,其次是时机,在双方膝盖平对的僵持和试探中,突然膝盖一绕,就到对方膝盖上面了,迅疾松脆地敲击对方膝盖;对方猝不及防,轻则握足踝的手脱开,重则当面立仆。
斗鸡严格说,握足踝的手松开即算输。但有松开又闪电般重新抓握住的痞子,所以便以盘着的脚落地为输。当然,整个人倒地,就更算输了。当年,有“鸡脚杆”和“起渔”两人,是斗鸡场上的高手。“起渔”善敲击。他人瘦腿长,膝盖骨坚硬似钢,且十分灵活,不仅敲击对方的膝盖,还可绕到侧边顶击大腿酸筋,一击必中;对方疼痛难忍,即刻撒手不再战。“鸡脚杆”人壮实,则长于压和顶。压是利用身体的重量,形成一个整体,突然跳踉而起,压向对方。一般的人,特别是弱小的,皆防不胜防。要破压,只有顶。腿长膝硬桩子又稳的,就在对方突然跳起压下之时,丝毫不慌乱,反而迎面向前,把膝盖翘起来,顶向对方大腿臀根,对方站脚落不到地,仰身便倒。弹子石中学原来叫窍角沱中学,座落在菜地中间,大门原来朝西,就在建设村第一排房子前十几步。学生都是弹子石大佛段的子女,从不同方向,穿过几条小巷,来到菜地边的大门前。说是大门,实为虚设,铁栅门从不上锁,也没人管,一天到晚都是敞起的。进门是大坝子,足球场、田径场、操场,都是这个坝子。操场的主席台后面,正中是主教学楼,曾经是四一七红卫兵的大本营。当年,那些占领学校几年的学生做梦也想不到,他们走出这些教室的大门,就是永别。中学的校门在他们身后,永远对他们关闭了。这些学生再也没能回到这里,等待他们的命运是上山下乡,走向与书本截然不同的社会,走向难以逆料的人生。老的红卫兵已经解散,新的红卫兵尚未入校,空闲下来那段时间,学校犹如无人的废园,野草闲花丛生,良莠芜杂。废弃的破烂校舍就成了我们的天下。喜欢打弹枪仗。本村的人不能用小鹅卵石,只用纸弹;也不用树杈做的大弹枪,而是铁丝做的小弹枪。小女孩扎辫子用的透明细橡筋,剪断,用线绑在铁丝架子上。讲究的,还仔细地在铁丝架子上缠上密密的胶线。细麻绳一样粗的胶线,半透明,五颜六色,非常漂亮。那胶线也是女孩子扎辫子用的。小贩背着货架,高高地挑起一捆,在空中摇摆着,一如女孩们的彩色梦幻。村里的女孩们远远就瞧见了,纷纷跑拢去围着,看上哪根扯哪根。这胶线后来还发展了多样用途,比如编织水杯套等。纸弹自己叠。写过字的小字本,撕下来,先叠个三尖角,然后卷裹下面那条边,卷到尖了,使劲对折,就定型了,跟一粒炒米差不多大小。虽然是纸,但叠了好几层,很硬,弹到脸上头上的光肉上,痛得流泪。最担心射中眼睛,可能会把眼珠子打爆。我们在教室里面守,邝云他们在外面攻。窗户只剩窗框了,没得玻璃。他悄悄站起身,凑近窗户来瞧。我早就拉开弹枪,瞄准了窗户,一有人影就放。只听他尖叫一声,丢掉弹枪,双手就紧紧地捂住了眼睛。我吓了一大跳,顾不得攻守了,跑出去,慌忙扳开他的手指看。还好,纸弹只是打中了他的左眼角,肿起一个大疙瘩。事情过了好久,我还在担心:当时万一射中他的眼珠子怎么办?换我们攻他们守,我自作聪明,弯着腰埋着头,想悄悄地从窗户下溜到另一边去。谁知他正站在窗户前,探身出来,对着我的后脑壳就是一枪,痛得我捂住后脑壳叫出了声。但是,大多数情况下,纸弹都是虚发脱靶,或弹在穿了厚衣服的身上。如若不然,我们早已是伤痕累累了。就说这些吧,已经够絮聒无聊了。不过,回过头来看,这些游戏也并非完全无益。或许我们从中学会了遵守规则,懂得了与人沟通和相互照应,甚至从中明白了如何依理合法地把别人的东西赢到自己腰包里的道理,也是有可能的。即使没有任何启迪性的收益,不是还有那么多快乐吗?即或没有快乐,这些游戏至少也曾陪我们度过了无数贫乏的时光。复课之后,弹子石的崽儿们重新回归学校,从此便远离了这些游戏。现在的孩子,既没时间也没兴趣,所以也未见他们这样玩过。当年我们乐在其中的这些野蛮游戏,就只存在于我们的记忆中了。闲下来的时候,偶尔怀想,心里仍然充满了温馨。
王辉明,1953年生人,长年居住在重庆南岸区弹子石,曾在《重庆日报》《重庆现代工人报》《南山风》《火花》《重庆工人作品选》《山西青年》等报刊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