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耀健:失恋无悔
失 恋 无 悔
作者:杨耀健
那年我23岁,火红的攀枝花刚含苞,我已在盼望一年一度的探亲假早日到来。我常常遥望东方,让自己的思绪越过崇山峻岭,一直飞到长江、嘉陵江畔,那里有我日夜思念的故乡,有我的母亲和妹妹,有我的亲友和同学,还有我很想见到的一位姑娘。
在四川德昌县插队一段时间后,农场全部知青都被招工到渡口市,我就业心切也去到那里,未能调回重庆,成了一名流浪者。那时我已漂泊多年,孤独时没人给我安慰,疲惫时没人向我嘘寒问暖,于是这种枯寂感便格外强烈,萦绕梦魂的老是浓浓的乡愁。那时我的前途就是从学徒工干到一级工,然后紧盯八级工资制,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胸怀祖国放眼世界,为埋葬帝修反作贡献。但无论社会如何荒唐,生活如何艰难,馥郁的花季依然到来。
尽管当时我是工人学哲学小组的骨干,积极追求上进,入团当了班组长,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然而自己内心的变化还是分明感觉到了。刚强的意志,碰上年长女工心无芥蒂的亲近之举时,便有些心慌意乱,把持不住。模模糊糊的,格外渴望异性的温柔。
那时真想家,真想重庆。从前那些在父母膝下承欢的美好岁月,如同电影般地在脑海中放映,挥之不去。从前那些自己瞧不起的女同学、毛丫头,会突然浮现在记忆中,好似一曲舒缓优美的旋律,带来一股醇酒般的醉意。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犹如天上淡淡的云和耳旁轻轻的风,飘来掠去,不断在我眼前荡出五彩的涟漪。
我忍受不了孤独,我需要一个温暖的小巢,这在男女比例失调,号称“重灾区”的渡口很难办到,我唯有回到故乡去打主意。
这时我想到了媛。
媛是我小学同学,举止文静嗓音柔和,衣着整洁有教养,身材适中皮肤白皙,成绩优秀被选为中队委。“六一”节联欢,我们在文化宫电影院同台演出,手拉手时我就有种异样的感觉,那时我虽不解风情,但已知道喜欢一个女孩子。也许,认同本身就是爱慕的起点,而爱慕呢,说不定早已悄悄地从认同中萌芽,只不过在等待适宜的气候让它开花结果罢了。
不料,灾难性的“文化大革命”突如其来,毁掉了美好的事物,也毁掉了我跟媛接近的机会,搞得我们连一张毕业合影照片也未留下。三年后“复课闹革命”,我升入中学,媛是同校而不同班,也就无缘再攀话,充其量远远望一望她的背影。毕业后听说她办了病残证明未下乡,待业在家,也不晓得她是否已找到工作。十年未见,三千多个花开花落的日子河水般流走,我多想重拾旧日的梦。
探亲假迟迟批下,我赶回重庆春已归去,好在有个“五一”节的由头,遂挖空心思托人牵线搭桥接关系,千方百计要请媛到我家中来作客。身为“老九”的高堂,早已在连年的运动中变得谨小慎微,生怕引起邻居注意,再三嘱咐我不要搞得太张扬。母亲还提出忠告说,男子汉要先成就事业,个人条件越好,选择配偶的余地越大,建议我过几年混出点名堂再说。
我听不进去。那是青春潮的汛期,任何堤坝都阻挡不住它的泛滥,我已把全部热情集中到制定菜谱上,集中到孤注一掷的尝试里。
“五一”节前夜,有五位女同学应邀光临寒舍,令我受宠若惊,乐呵呵忙着奉茶上菜。忘却了口号声、大批判,忘却了文攻武卫、大游行,记得的只有童年的憧憬,少年的欢欣。说不完的轶闻趣事,道不尽的个人遭遇,好像这当中没有十年岁月的鸿沟,好像又回到了校园里。母亲在厨房里含笑向我点头致意:儿子,今夜可惬意?
岂止惬意,我已被幸福感淹没。媛就坐在那里,伸手可及之处,天色已暗,我们就看对方的眼睛,因为那里面有一片彩云。碍于其他女生在场,我未与她多交谈,但我声调语态所流露的热情,想必她能感觉到。说真的,我好长时间没有这样快活过,居然喝了好大一杯葡萄酒。
初战告捷令我深受鼓舞,决定乘胜扩大战果,争取在探亲假结束前敲定此事。
隔了几日我借故去媛家回访,她那双职工的父母均不在家,可谓天公作美。我的心像一张新帆,每处角落都被暖风吹得那样饱满。窗外洒满细碎精致的雨点,灯光下闪烁着一个真实的梦境,我最想见到的人儿就在眼前,她的倩影是我灵魂的忘忧谷,她的名字是我漂泊人生中最灿烂的偈语,此时此刻,我们正点相逢在青春驿站!
媛那时已比较成熟,而我仍处于男孩子比较莽撞的年龄段。我迫不及待讲起自己的种种打算:我要调回重庆来,靠自己勤劳的双手和工资,与一位意中人儿成家立业,做美满的柴米夫妻。每逢节假日,我要同伴侣一道去郊外游玩,累得筋疲力尽,就去路边店吃一顿可口的饭菜,然后在暮色中携手而归。
媛极聪慧,我的暗示她不会听不出来,可是她的眼神却暗淡下来,吃力地固守在同学的位置上跟我讲道理。原来,她一直待业在家,靠父母养活,其父重男轻女,着力培养媛的弟弟,对她则管束极严,连外出买菜也要限时返家,否则必遭训斥。她低着头说,看来她这辈子只得听天由命,随波逐流,无法自主。
我害怕那一瞬间。我恐惧,我将要成为她的路人,我可以欣赏,可以倾慕,却不可与之交往,更不可以失态。难道从今以后,茫茫人海中好不容易才靠拢的这两条孤舟,短暂地碰撞片刻又要永远分开?我全身冰冷,好像掉进了冰窖,思路也因而轰毁。
我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又一遍重复自己的意思,而媛却毅然绝然关闭了心扉,任我失望而归。那天雨下了一夜,没有闪电,我的相思树却遭到空前的雷击,未及长大就斑痕累累。第一次,我因失恋而自卑。是的,没有任何人能做到绝对的坚强,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会有一处软弱的缺口。
母亲见我连日沮丧,笑着宽慰我:“打起精神来,儿子。天下女子多然,岂愁无妻可讨?你年岁不大,机会还多呢。”
假期结束,我步履蹒跚踏上西行的列车,躲进自己的履历表沉默,去舔自己的伤口。后来我还给媛去过一封信,她虽有复信来,却恳求我别再打扰她平静的生活,我尊重她的意愿,再未与她联系,再也没有见过她。聊可解嘲的是,我未像许多人一样,把爱慕的情愫憋在心底,憋了一生。我曾经勇敢地表明过心迹,当面倾诉了心声,这就够了。我也不怨恨媛,人生无解,何苦屡屡去追问“为什么”?戛然而止的音乐,方可回味无穷。
也正是从那时起,我明白了男人的根本意义就是自强自立,不是乞讨。第二年苍天裂开一道缝,全国恢复高考,我发奋攻读,考上大学,毕业成为公务员,用勤恳的工作和写作,拾取属于自己的果实。
母亲的话应验了。在大学,我虽然听信同班女生均名花有主的谣传,未能觅得知音,却有一位家乡的女子答应嫁我,让我好感动。此后,愈多女子走近我,姹紫嫣红,满园春色,提示我并不是一个厌物。几经思考,我最终选择了阿薇。
如今跳出那个令人头晕目眩的青春舞池,回首往事,似乎也因此领悟了很多。年少时一厢情愿,以为爱就是无条件的,就是要对方接纳自己,一旦碰壁便垂头丧气,懊恼不已。现在细细想来,其实也不用失悔什么,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好戏还在后面压轴。
(文中图片由伊东创意工作室提供)
作家近照

杨耀健 男,汉族,1953年生,中共党员,大学本科,重庆市作协会员,曾任《重庆文史资料》副主编、副编审,重庆市政协民族宗教委员会专职副主任。
代表作有:《宋氏姊妹在重庆》(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没有公开的秘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虎!虎!虎!》(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史迪威与中国》(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杨耀健自选集》(香港天马图书公司出版)、《西南局第一书记》(重庆出版社出版)、《解密飞虎队》(重庆出版社出版)、《商界集萃》(重庆出版社出版)、《春风又绿两江岸》(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与人合著《陪都人物纪事》、《名流写真》、《重庆——中国西部明珠》、《宋庆龄在重庆的故事》、《重庆与名人》、《巴渝轶闻掌故》。
主要获奖作品:《宋氏姊妹在重庆》1989年获建国40周年重庆文学奖,《热土纪事——评作品集〈点击重庆〉、〈走近重庆〉》获重庆市第二届文学奖评论奖,长篇小说《西南局第一书记》获重庆市第三届文学奖提名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