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袍哥及其他(上)

《巴渝古今随笔》系列18

码头、袍哥及其他(上)

作者:野  渡

地域文化传承是个很奇妙的现象,哪怕就是个“小鲜肉”,一张嘴冷不丁也会蹦几句爷爷祖祖辈儿的言语出来:

“你我袍哥人家,决不拉稀摆带!”

“重庆嘛,就是个码头文化!”

想来也是的,一些旧时概念诸如码头、袍哥云云,看似早已淡出了重庆人的视野,其实却还悄无声息地在其潜意识中盘桓、承续。欲探究重庆文化,就不能不去探究码头文化和袍哥文化;而袍哥文化,又很可能是码头文化在重庆这方水土中的一种独特变异,一个典型变种。

我在前面的文章里已经说过,重庆这座城市山水文化是其根,移民文化是其神,码头文化是其形。那么,这个“形”究竟缘何而起,具备哪些表象与特征,对城市发展又有些什么影响,细细推敲起来倒是饶有兴味儿的。

在现代汉语词典里,对“码头”倒是有所释义,但于“码头文化”的内涵却不甚了了。

码头,是指江河湖海沿岸及港湾内专供货物装卸、旅人上下的一种土木建筑设施(当然也可以只是伸入水里的一片天然地块)。码头以外若再加上堆场、仓库、中转站、补充给养的场所之类水陆联运的设备、物件,并将码头周边的水域、航道等条件纳入进来,那就是如今叫作“港口”的玩意儿了。不过,我们日常所说的“码头”往往指它的“广义”,其实就等同于“港口”。另外,古代相对于“水码头”还有一个“旱码头”的称谓,比如重庆市巴南区的丰盛古镇,就素有“长江第一旱码头”之美誉,那古镇上的碉楼、古寨、青石板街巷,迄今还散发着浓郁的历史气息。只是我猜想,旱码头或者是由水码头的概念衍生而来的,而且它也并非本文论述的主体,这里也就不再赘述了。

迄今考古发现的中国最早的码头,在广西合浦县古城头村,其遗址是2004年发掘出来的。学界认为,这个合浦古码头也是西汉时期“海上丝绸之路”的始发港,距今已有两千多年。《汉书·地理志》早有记载,海上丝绸之路的始发港在北部湾的徐闻、合浦,其贸易航线连通了印度洋沿岸的缅甸、印度和斯里兰卡等国。这次考古发现算是为之提供了确凿的实物证据。

历史上并非一开始就称呼“码头”,这名称是不断演变的产物。汉晋以前称作“津”或“津关、津要”。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云:“津,水渡也。”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河水》云:“自黄河泛舟而渡者,皆为津也。”隋唐时出现了“渡、渡口、渡头”之类新称谓,孟浩然的五言绝句《扬子津望京口》就有“江风白浪起,愁煞渡头人”的诗句。宋元时又增添了“马头”的叫法。《资治通鉴·唐穆宗长庆二年》这样记载:“又於黎阳筑马头,为度河之势。”梅尧臣《次韵和马都官宛溪浮桥》云:“马头分朱栏,水底裁碧天。”到明代“马”字加了个“石”偏旁,方才变成了“码头”。如《醒世恒言·蔡瑞虹忍辱报仇》一章如是描述:“却说朱源舟至扬州,那接取大夫人的还未曾到,只得停泊码头等候。”又如:清初朱素臣所著昆曲《十五贯》第七场云:“你码头跑跑,我赌场混混,自家人,这一套江湖诀可用不着。”晚清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二十一回云:“连忙起来到外面一看,原来船已到了上海,泊了码头。”还有,上世纪三十年代曹禺的话剧《日出》第一幕里的台词:“你们要是横不讲理,这个码头不讲理的祖宗在这儿呢!”

跟码头这概念一样,码头文化也应是明代以降的一种文化形态概括。只是给码头文化定义要比“码头”麻烦得多。我想,所谓码头文化,或者可以说指由码头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派生出来的生活习俗、个性特征及行为意识。这种文化形态最初在码头的中下层群体中产生,逐渐扩散至城市的社会各阶层。码头文化的影响范围可以是一个地域,也可以是一座城市,由以透射出一个地域、一个城市的文化元素和人文精神。

中国传统的码头文化产生和兴盛于沿江城市,诸如重庆、武汉、九江、南京、上海、天津、广州城市都以码头文化著称。而长江沿岸的码头文化明显比黄河沿岸更盛,我想是否跟长江河运更发达有关?

粗略考察码头文化的特征,似乎可以概括为这么四点:

其一,行帮性质。有码头,就有吃“码头饭”的人,主要是船夫、纤夫、脚夫(重庆喊成“棒棒”)、小商贩、妓女等贫民。码头人群地位低下而生存环境又异常严苛,必得抱团取暖才能图生存,求发展,民间行帮会党组织即由此应运而生。在重庆这个“大码头”上,就按行业分类出现了众多的行帮组织,诸如码头帮、船帮、力行帮、轿帮等;随着城市商贸日趋繁荣,又相继出现了盐船帮、米粮帮、瓷器帮、山货帮、百货帮等等。在行帮基础上形成的码头文化,自然带有浓浓的江湖色彩。

其二,义利宗旨。码头行帮的初衷在于围绕水岸货运抱团图存,基础是相互依赖的经济利益,由是形成的一种“圈子”就虔诚遵“义利”的宗旨,即以“义”为联系纽带,以“利”为诉求内核。由拜“码头”扩散而生的拜把子、拜师门、拜同乡、拜干亲等各式各样圈子,也尽皆遵循以“义”求“利”的原则。

其三,吐纳意识。码头、河运的功能就是集散与流通,换言之,就是在不断地“吐”与“纳”中运转。其流动常态,赋予了码头文化的开放性和包容性;其危机潜伏的环境,则逼迫出码头文化的抗争意志;其多元的特征,又造就了码头文化的自由精神。

其四,江湖习气。又或可称为“两气”:义气和俗气。先看“义气”。码头上既然都是些江湖过客,自然看重江湖潜规则,所谓义结金兰、割头换颈,“江湖义气第一桩”;推崇“忠义”二字,普遍将关二爷、岳武穆奉为神明。从本质上讲,这是传统儒家信义文化在社会底层的一种粗糙变异呈现。再说“俗气”。码头上人群、货物南来北往、流动不定,催生出一种过客心态、流民意识;其渗透于人们的言语、行为、饮食、风俗习惯及民间艺术等各个方面,又使城市充斥着粗犷的江湖气味儿,浸染上世俗的市井色彩。

欧阳桦钢笔画·从长江南岸遥望重庆朝天门码头

凡属码头文化城市,必有其共性;但细察其种种端倪表现,则又“花与花不同”。重庆的码头文化,乃是由其地缘条件、城市性质、人文演变等诸多因素综合着力而形成的。

在重庆两千多年的建城历史里,有过四次规模较大的筑城,就是战国秦将张仪、蜀汉李严、南宋彭大雅和明朝戴鼎的四次筑城。重庆作为兵家必争之地,前三次的筑城着眼点都在军事功能上:张仪筑江州,是想打造一个“灭六国一天下”的前沿军事据点;李严欲凿穿后山鹅岭连通长江和嘉陵江,是想变渝中半岛为四面环水的“金城汤池”;南宋彭大雅扩筑“大城”,是为了抵御蒙古铁骑入侵。直至明代戴鼎第四次进行城市扩建,才基本算是为了建设一个纯正意义上的工商业城市。从戴鼎筑城迄今仅仅六百来年时间,也就是说,在漫长历史过程中,重庆主要充当着一个军事要塞的角色,充当着一个特殊大码头的角色。

但是重庆毕竟地处长江、嘉陵江交汇的水陆要冲,漫长岁月里虽说有“城”无“市”,集散和流通的码头功能却是十分强大的。重庆的码头特别多,据相关数据统计,现有各类港口码头438座,其中80%都属于历史老码头。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古巴渝十二景中与码头相关的景点就占了五处。比如“字水宵灯”,就呈现出一幅令人心旌摇动的码头夜景:江畔樯桅毗连,船户灯火如织,灯光星光交相辉映,摇曳于形如“之”字的江流波涛中,美妙绝伦……

重庆码头的发展,首先得益于发达的水陆交通。

早在汉晋时期,重庆两江沿岸的码头便已是重要的水上交通枢纽,连接汉沔和荆襄。据《华阳国志·巴志》的描述,其时的江州“结舫水居五百余家”,足见两千多年前的重庆码头就已是何等的热闹。到明清时期,重庆更是成为了一个水上交通中心,可沟通眉州、泸州、叙州、成都、保宁、夔州等70余个水驿站,并可东至苏皖,西达云贵。按有关记载,重庆连接外界的古道共有9条。陆路6条:正东路——通往下川东和湖广;正南路——通往川南、云贵;正西路——通往成都;正北路——通往陕西、甘肃;东北路——通往关中;东南路——通往贵州、湘西。水路3条:其一,溯嘉陵江北上至广元;其二,溯长江西上转岷江至成都;其三,顺长江东下入湖北。

正是由于昌盛的水陆运输助威,明清两代重庆的手工业、商贸日趋兴旺、繁荣起来,重庆的功能也逐渐实现了由“码头”向“城市”的转变。故在一定意义上说,重庆乃是一座由码头演化而成的城市。而伴随着这种转型出现的一个派生现象,就是重庆码头文化的孕育与生长。

重庆码头文化的兴盛,还跟长期、持续的移民历史有关。

先从社会结构变化上看。频繁的战乱使重庆原住民大量死亡,本土宗族血缘系统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宗法控制力在相当程度上被削弱。通过移民运动(特别是明清两次“湖广填四川”)进入重庆的大量新居民,需要达成新的地方文化认同,重建一种族群控制系统,以抱团取暖和维系社会平衡,由是各种行业帮派、袍哥组织、会馆组织等即应运而生。清末时,重庆“八大行”(糖、麻、棉、酒、药、油、烟、干菜)和移民“八省会馆”全都建立了各自的行帮组织。这些五花八门的江湖会党,无疑都是因“码头”而派生的新鲜玩意儿,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原先的宗族权力。

再从观念意识改变上看。大量外乡人“跑码头”涌入重庆,带来了与本土迥异的各色各样的文化背景、思想观念、风俗习惯、语言行为。二者相互碰撞、冲突又交流、融合,造就了重庆这个“大码头”特殊的历史特质,烙下了特殊的文化印记。由此形成的码头文化,既具兼容性、拓新精神,又充满了江湖气息和市井色彩。

欧阳桦钢笔画·重庆南岸弹子石码头

重庆码头文化尤如一幅“浮世绘”,我们不妨来简笔勾勒一下。

重庆人说话就透着一股浓浓的码头味儿,用四川方言来形容,叫作“水流沙坝”。重庆用语中有一整套风格独异的方言词汇,爽直、明了却俚俗而驳杂,诸如背时(倒霉)、板命(垂死挣扎)、摸包儿(小偷)、叫鸡公(争强好胜的人)、乱劈柴(不按套路办事)、打横耙(耍赖)、夹毛拘(刁难)、逗猫惹狗(惹是生非)、诳眉诳眼(莫名其妙)之类,不一而足。尤为不堪的是,男人们竟然将“日你妈”之类脏话当作语气助词随意使用,就连朋友间闲聊都频繁地挂在嘴边,那股粗鄙气让外地人简直难以忍受。

其实,重庆方言也并不纯粹,很多都是伴随着湖广移民来的。例如老表(表亲兄弟)、老挑(连襟)、索索(绳子)、落雨(下雨)、堂屋(正屋客厅)、幺店子(小旅店)等,原本就是湖广方言;而解手(大小便)一词,更是直接产生于移民途中。

重庆的饮食也沿袭着码头生活的习惯。码头人群收入微薄,故饮食讲究个廉价实惠、方便省时,催生出许多特色快餐小吃,例如锅盔、熨斗糕、酸辣粉、豆腐脑、担担面等等。游摊多于坐摊,行人就餐也不需要碗筷,也不必正襟危坐,扯张草纸或者荷叶将食品一卷一包,就边走边吃起来。那年头你常常可以见到这样的场景,客船甫一靠岸,挎篮挑担的小商贩们早已沿码头石阶两排列开,扯着嗓子叫卖:“炒米糖开水……盐茶鸡蛋!……”“熨斗糕!……三角粑!……烧腊!……”当然,码头上也有一些相对固定的面馆、酒馆、茶馆,不过就是些用竹篾、油毡搭成的棚户。旧时民谣“长嘴铜壶竹篾椅,矮脚方凳盖碗茶”,就形象道出了码头茶馆的简陋模样。

就连如今食精脍细的重庆火锅,也是由码头派生出来的一种快餐形式。从前的火锅和现在可是两个概念。那时有钱人家都嫌牛羊下水(内脏)脏,不吃,屠宰场的下水都卖得很便宜,卖餐者就大量买了来,再配些时令蔬菜,专门卖给纤夫、挑水夫等穷人吃。卖餐者在岸边支上一口大锅,盛上用牛油、牛骨高汤、辣椒、花椒、老姜、大蒜调制的锅底水,食客们便围着大锅站成一圈,待锅底水一烧开即将各色食材一股脑儿丢进去,边烫边吃。最初的重庆火锅因其主体食材为牛羊下水,也称作“毛肚火锅”。如此特色食法既能饱腹驱寒,又方便实惠,故深受码头人群喜欢。

重庆民间文艺同样透着一股浓浓的码头文化气息,除了形式五花八门,情绪爽朗、热情、俏皮外,很突出的一点就是接地气,富于世俗色彩。老舍就曾这样评议过重庆曲艺:“它必须俗,俗到连不识字的人也能听懂的地步。”清音、竹琴、琵琶弹唱、谐剧、评书、金钱板、车灯、莲箫、盘子等表演形式,就把重庆的民俗文化张扬得淋漓尽致。你听听旧时的民谣,就是这么个“俗”味儿:“陕西街,上中下,繁华得很;大字号,大买主,票号兑存。木牌坊,卖毡缨,又卖毡帽;道门口,脂粉铺,专卖女人。过街楼,小蒸笼,又粑又滚;蒸羊肉,烧肥肠,曲酒醉人……”再如川江号子:“好耍要数重庆府,买不出的都买得出。朝天门坐船往下数,长寿进城爬陡路。梁平柚子垫江米,涪陵榨菜露酒出。石柱黄连遍山种,丰都出名豆腐乳(rú)……”

旧时川戏界有一个“五腔四河”的说法,也颇能体现重庆码头文化的秉性。所谓“五种声腔”,就是高腔、昆曲、胡琴(即皮黄)、弹戏(即梆子)、灯戏等五种演唱方法;“四条河道”则指的四种川戏流派:成都一带以胡琴为主的“川西派”,自贡一带以高腔为主的“资阳河派”,南充、保宁一带以弹戏、灯戏为主的“川北河派”,而重庆一带则因高、昆、胡、弹、灯并用而称为“五腔共和派”。值得玩味之处在于,何以单单重庆会产生一个“五腔共和派”?因为重庆乃是西南最大的水陆要冲,汇聚巴蜀众水,连通湘楚吴越,各个戏班子顺着各条河道涌来这里,久而久之便集成了一个“戏窝子”,令九门八码头内藏龙卧虎,由是形成了多种声腔唱法,实不为怪。

旧时重庆川戏界曾流行过这样一句行话:“一个粑粑吃不饱,一个师父教不好,一个班子搭不老。”这也透露出了重庆这个大码头吸纳、包容、创新的精神。

欧阳桦钢笔画·重庆临江门大码头

作者近照及简介:

邹克纯,作家,文化学者。1949年生于重庆。1965年上山下乡至四川省万源县务农七年余。文革后恢复高考,考入重庆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先后任职中学教师、职业学校校长、重庆电视台栏目总编、文化公司(影视作品及场馆)策划人和撰稿人。

自1978年起,发表小说、散文、随笔、诗歌、回忆录、文学论文等200余万字,有长篇小说《弯曲的光阴》(70多万字),短篇小说《风笛》《小壳钻》等,散文《船过夔门》《笋与竹》《桃李花开哟》《思萦蒙蒙雨》等,文艺随笔《茶畔谈巴》(30余万字)等,诗歌《风云》《烈士陵园断想》《七律·咏南京》等,文学论文《<故事新编>文体新探》等。并与邓鹏(主编)等人共同组织、编辑、撰写了重庆1964-1965年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大型回忆录《无声的群落》(70多万字)。

作品多次发表在《重庆日报》《重庆工商报》《西南信息报》《中华英烈》《重庆·桥》《重庆师范大学学报》《重庆电视台》及《重庆出版社》《西南大学出版社》《香港文艺出版社》等报刊杂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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