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义:看稻床
看稻床
安徽桐城 陈云义
“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古诗中“新筑场泥”,应该就是新做的土稻床了。生产队的稻床新做后,粮食就登场了。这时,稻床就得有人看守。男社员们两个一组轮班转,晚上就睡在稻床边的“凉床”上。凉床四柱,上擎宝顶,用稻草苫严实。印象中,我们生产队的凉床特蛮。躲雨,或队长临时召集会议,凉床上挤满了人,也不见它坍塌过。凉床上备有蚊帐、簟子,看稻床的只要带条床单以应下半夜可能出现的薄凉。
三伏天,酷热难熬。晚上,在被汗水溻湿的簟子上“翻烙饼”,就特别想睡生产队的凉床——冲那“凉”字,挣不挣工分在其次。小伙伴中有随大人睡凉床的,就十分羡慕,心里暗暗埋怨父亲为什么要当干部而不是个社员。一天傍晚,我忙着给稻堆盖石灰印,有个伙伴想抢去玩儿,我不让,他就拿当晚要睡凉床来打压我,我立马就蔫了。生产队的大印有点像老式熨斗,底部20至30公分长宽,底板镂刻两个大字,隔层纱布肚里填着石灰粉。用的时候搕一下,稻堆上就留下了两个清晰的白字。白字多为生产队的名称,也有用丰收、庆丰等表示祈愿的词。在稻堆上盖印是当时所有生产队通行的作法,目的是为了压实责任和防止监守自盗。我家管着大印,基本与“看稻床”绝了缘分。
我唯一的看稻床的经历,是在1979年。那时,我还是学生党,刚念完师范一年级。虽然户口不在生产队,但生产队并不排斥我挣工分。暑假里,我把夙愿说与母亲。在我看来,我已经是男子汉了,美差苦差我都要尝试一下。母亲起初不同意,但终是没拗过我。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夜晚。双抢已经结束,但暑气还没有消褪。吃过晚饭,我就迫不及待地上岗了。我随身带的物品除了被单,还有一把口琴。我念师范期间,跟了两次风。一次是买黄军帽,再次就是吹口琴了。大家都在吹,我怎么着也不能太另类。就在临放暑假的时候,我到县百货公司花了三块七角钱买了一把。“新盖的茅房三天香。”我从《东方红》开始,琴不离手,曲不离口,很快就吹成了调。第一次在凉床上睡觉,真的是很期待,我就想用音乐好好地给这赏心乐事包装一下。“如果没有音乐,生活就是一个错误。”这话非常适合我的这个夜晚。
和我搭档的是本家的一位远房弟兄——麻哥。虽是平辈,但麻哥足足大我两轮。麻哥面善,不论长幼见谁都是一脸喜气,且没有坏脾气,身材也好。要不是小时候被天花毁了容,他简直就是个“型男”。因为毁容,“麻哥”的称呼就妥妥地跟了他。麻哥不护短,有喊必应,更不因此而发火。当然,我有自知之明,那绰号不是我能喊的。喊什么呢,什么也不喊,平时见了他就笑一笑,算是打招呼。
麻哥来了,我照例笑了一下。其实笑和不笑一个样,天黑下了,我看不见他脸上的麻子,他自然也不会看见我脸上的表情。
麻哥领着我绕稻床巡游一周,就回到凉床上。刚躺下,我就迫不及待切入“正题”。
“吹吧,我喜欢听。”
我就吹了一曲。
“听出来了么,这是什么歌?”
“呵,是《东方红》。你吹的不是谱子,是字啊,每个字我听得都很分明。”
麻哥夸我了。在所有兄弟帮子中,数麻哥最待见我了。正是“见着了阳光就灿烂”的年龄,我因此更卖力,决心用最美的和声,让这个夜晚流淌着诗情画意。《谁不说俺家乡好》、《泉水叮咚响》、《边疆的泉水清又纯》……所有会的半会的,我逮着了就吹上一通。我可能是忽略了一个事实,麻哥只会听《东方红》。等我想再讨个“表扬”时,凉床那头却响起了鼾声。
麻哥睡了,刚刚还在为我扇扇子的麻哥睡着了。
睡吧,我也累了。只可惜我不是那种沾上枕头就能睡的人。我在家里睡觉尚且需要书籍催眠,何况换了环境调了床。那通卖力地吹奏,不仅让我口干舌燥,还让我汗湿衣裳。床上有几只蚊子,应该是在我们放下帐子的时候混进来的,它们不停地骚扰我,嗡嗡的。床下,隔一条不足一米宽的小路就是稻田,是那种兼做过水沟的稻田,泥深、低洼,时常有水蛇火练蛇出没。有蛙鸣和虫吟,在麻哥鼾声的间隙里,见缝扎针钻进我的耳朵。数山羊,背古诗……但凡我能想到的催眠术,都拯救不了我。
时间漫长而黏糊,蚰蜒般朝前爬着。
我头大了,像笆斗;身子也大了,大到凉床放不下。我恂恂而起,跨过麻哥的身体溜下床。不知为什么,我很想这时稻床上能有一个盗贼,让我能断喝一声。然而没有。转了一圈,除了吓走了几个田鼠,我没有任何建树。下弦月升起来,星星稀落了不少,新插的晚稻田上,笼着层雾气,像薄纱;远处还有几块黑黢黢的棉田,也是薄纱缠绕。稻床下首一侧有个田块,矗立着几个高高大大的草垛。每年双抢的前哨仗,都是在这里打响。田里的水被提前沥干,随着双抢的深入,生产队所有的禾桶把子都陆续运抵这里,晾晒,垛成堆。草堆顶尖肚大,底部略小,像扑克牌中的黑桃。硕大的黑桃们矗立着静默着等待着。等到稻床上稻谷晒干、扬净,该分的分了,该交的交了,草堆也就要拆了。禾桶把子们被请上稻床,解开,铺匀,几头牛拉着石磙,在上面快活地转圈。被石磙碾匀的草还要被堆起来,堆成一堵厚实的墙。生产队所有农户草房的新顶子和牛们过冬的草料,全仰仗这堵墙了。稻草上碾下的秕谷,会集攒起来分给农户,作为家禽和生猪的饲料。
我不敢靠近那些草堆。小时候听老人们说,草堆窿里藏龌龊(鬼魅)。虽然不信,但这时真要从里面窜出条黑影来,没准儿我会被吓着。
夜在往深处走。
蛙鸣消失了,周遭一片寂静。偶尔有虫吟从那寂静里挣脱出来,就像平静的水面落下几片树叶,涟漪过后还是平静,越发的静。露水上来了。我背着月亮看那些稻丛,叶面上数不清的露珠形成两道晶亮的弧线,炫目而深邃。我选一处稍矮的田埂蹲下身,从田里掬一捧水抹了脸,又掬了一捧喝了。我太需要补充水分了。水温微凉。我打了一个寒噤,站起来时竟有些眩晕。正恍惚间,听见不远的村庄里传来了鸡啼,而麻哥唤我的声音也赶上了趟:“大爷,大爷——”声音急促紧迫。我应了,抖擞了下朝凉床走,而麻哥三脚两步就窜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用力摇晃:“你没事吧,骇死我了……我向小婶打了包票的!”麻哥所说的小婶,就是我母亲。原来,母亲终究是不放心我。我为看护稻床来,却到头来需要母亲和麻哥操心我。这事就这么弄的!
再次回到凉床,麻哥好一番自责,怪自己挤了我,让我没睡好。我坚决予以否认。麻哥是个好人,他用心对我,真情付出,我不回报也就罢了,怎可以去伤害他呢?据说打鼾的人是不自知的,不知者不为过。
不久,就有出早工的社员陆续经过稻床,而天也大亮了。
“看似寻常最奇崛。”原来,这躺着挣工分的差使没有想象的那么巧!
有人说,岁月的美,在于它的流逝。的确!看稻床那一夜,虽有不少的折腾,但过后全都是美好。麻哥、凉床、稻床、供我许多年衣食的田野……还有一桩宿愿。
人生在世,惜缘感恩。“无论我走多远,都不能忘记来时的路。”有事回乡,我都找机会与年迈的麻哥唠唠,挤时间去曾经的稻床走走。三十年时光悠悠,四十年沧桑巨变,就像那条连接稻床和村庄的道路,平了,宽了,硬化了,不再“晴天一把刀,雨天一包糟”。自然,稻床没了,它已随生产队走进历史、融入田畴。我就在这阡陌上来回地丈量,用我的脚步。
责编:丁松 排版:何苗
作者简介
陈云义 桐城人,中学教师,喜欢阅读,偶有文字见于报刊及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