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吧：喝茶之道
我喝茶，已有七十年。因为爷爷好茶，每天早起，万事不做，借着晨光，在炭炉上用紫砂壶煮茶，炭火星星点点溅出，满屋氤氲着茶香。只记得爷爷说过，喝茶对身体有好处，虽茶汤浓洌，进口很苦，从小喝起，成了习惯，茶也就成了一辈子喜好。后在九华山工作十年，更是茶杯不离手。
我喝茶不赶潮流，绿、青、黄、白、黑、红六类，无论龙井、碧螺春，还是铁观音、大红袍，亦或普耳、花茶，我都一一品尝过。茉莉花茶清香扑鼻，但少了茶的原味；铁观音经泡，但解不了盛夏的干渴；而素有“无味之味”的普洱茶，因名贵而成了藏品，近年假到“雪崩”，让人心痛。我唯独喜欢喝绿茶。翠生生的茶叶，冲入沸水，齐聚杯口，后如鱼儿戏水，慢慢舒展开翅尾，起起落落，妙曼飞舞。在泛起绿意，溢出清香时，它们才慢慢地沉到杯底，平静地恢复到原有的形态，让人赏心悦目。
喝茶喝出“怡心悦志”的乐趣来，史上大有人在。如黄庭坚就曾喝到：“味浓香永。醉乡路，成佳境。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以致喝到：“香芽嫩茶清心骨，醉中襟量与天阔。夜阑似觉归仙阙。走马章台，踏碎满街月”空灵虚静、“物我两忘”的境界。
鲜能知味，饮食男女，莫不讲究色、香、味。味在舌，香在鼻，色在目，色香味皆自知也。喝茶也不例外。到大理，喝白族姑娘敬献的三道茶，第一杯下肚，清爽舒心，好不惬意；第二杯入口，滋润甘甜，茶味纯正；第三杯茶，则平平淡淡，如同饮水。正如作家三毛所言：“茶，第一道苦若生命，第二道甜似爱情，第三道淡如微风。”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人生简单得就像一杯茶。
今年夏天到成都，朋友送我一盒竹叶青茶。竹叶青茶，是谷雨前采自峨嵋山的高山茶，形美、色绿、味醇、香郁。话说当年请陈毅元帅提名时，因形似春天初萌出的嫩竹芽，陈老总说：“就叫‘竹叶青’吧。”而这盒竹叶青茶，包装考究，外用锦盒，内用三个精制原木盒分装54小袋原茶，而锦盒外有一蜡纸封套，全文印制了老子《道德经》，共八十一章。正面题封是两个行书大字“论道”。
“论道”？我几乎喝遍了中国绿茶，西湖龙井、洞庭碧螺春、安吉白茶、黄山毛峰、太平猴魁、岳西翠兰等等，也没有见到过这样有意义的创意。只是上世纪末，九华山朋友送我两听“九华佛茶”，让我新奇过，九华山新添了“佛茶”？九华茶叶我是再熟悉不过了，最好的茶叶产自九华山山阳的黄石溪，最高的等级是一级“九华毛峰”。我冲泡“九华佛茶”，一品，不过是“九华毛峰”而已。九华佛家喝禅茶，千年形成的“客来不敬茶，山里无鲜花”的习俗，早已成为当地僧俗待客的礼仪。茶商借佛献花，就显得有点俗气了。
我平生不嗜烟酒，只喜欢喝茶，“茶能醉人何须酒，书能香我无须花”，正是我生活的写照。因讲究茶的原产地，每年清明谷雨期间，都要到江南产茶地去选购，备一年所用的绿茶，回家冷藏保鲜，供每天饮用。当然也备红茶，况有同学在祁门工作，可购得正宗的祁门红茶。冬日，一壶红茶，漫煮天下寒热，与家人共享脾胃温暖；夏夜，一杯明前茶，邀二、三好友月下共叙，“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喝茶其实是人的一种身心享受，一种审美情趣。喝到意犹未尽时，再沏一杯！
相传，我国在七千多年前，神农尝百草时就发现了茶。真实可考的是，西汉人吴理真在四川蒙顶山上发现了中国第一棵茶树，并开始种植茶。到唐代，“又因鸿渐之论，广润色之，于是茶道大行”（唐封演《封氏闻见记》）。喝茶，遂成为中国平民百姓的一种生活习惯，也成了历代士子们修身养性的雅事。
中国虽最早提出“茶道”概念，“道可道，非常道”，有茶就有“道”，也就是停留在精神层面上的事。凡事论道，就显得深不可测，反不易被人们所接受。正如日本茶道宗师千利休所言：“茶之本不过是烧水点茶”而已。喝茶本身就是一种自然的事，喝茶先立仪规，那就不自然了。中国老百姓最讲实用，不会把日常喝茶复杂化，喝茶对身体有好处，就是最具实际价值的茶道。
现在时兴茶道，交谊或旅游时常能遇到。其实茶道来源于宋朝寺院里的“茶礼”，经千年传承，而形成的一种生活礼仪，以艺术的仪规，通过烹茶、沏茶、赏茶、闻茶、饮茶来表现一定礼节、意境和思想的行为艺术。茶道讲究叶、水、火候、茶具、环境五境之美，“以古为法，以朴为道”，通过一洗、二泡、三品，以达“心茶合一”的瞬间感受。
据考，北宋五祖山和尚刘元甫根据成都大慈寺的茶礼编著了《茶堂清规》，确立了“和、敬、清、寂”的饮茶理论。南宋时传到日本，经日本人摘其要汇编为《茶道清规》，后经日本茶道宗师千利休总结升华和后代进一步发扬光大，“和、敬、清、寂”四规已成为现代日本茶道的精神。日本珠光禅师说得好：“茶道的根本在于清心，这也是禅道的中心。”茶为水中清净之物，本色滋味，杯茶禅理，平常心境。按国人喝茶的最高境界，就是“道、清、真、和”四个字。
陆羽在《茶经》里记载，寿州和舒州深山峡谷一带盛产茶叶，恰恰这一带就是大别山区，而这一地区也是中国禅宗的发祥地之一。禅宗初盛于唐，到宋朝士大夫们已淡禅成风，可入诗入茶。禅就是一项基本的道德修养，虽诗可化用，但与诗没有必然联系，茶里积淀着文化，一片茶叶五千年文化，不可复制，只可感悟，到唐末五代河北赵州禅师以“吃茶去”的机锋点拨弟子，开创了禅茶文化的先河起，禅茶文化使平常的喝茶上升到“茶禅一味”（宋成都昭觉寺圆悟禅师语）的意境。
茶陪伴我七十多年，让我体会到平淡生活的惬意和宁静。我常生感激，与茶结缘。当心浮气躁或孤独寂寞时，泡一杯绿茶，看茶叶在水中舒张赋形，闻一闻缭绕升起的茶香，仿佛回归山林草木之间，有一种生命的气息从杯中唤醒，我从品茗中一下读懂了茶叶的前世今生。当一片嫩芽从茶树上摘下来，就经历了一次生死轮回。从杀青，到烘干，又要经历多少次煎熬，怀抱着向死而生的勇气，才能最终脱胎换骨，摆脱自然的束缚，将生命升华到一种新的高度。正如古代禅师们把“人在草木间”，这种意象，提升到“无一物之念的，无事安心的一片白露地”的“茶道境界”。其实，喝自己的茶，感受茶味，体会禅意，在不知不觉中已进入到禅修的佳境。
从茶对人体健康的作用，到茶文化的研习，我把感情无形地投入其中，寓茶香和文韵于一炉，“致虚静，守静笃”，一杯香茗一卷书，深得喝茶的妙趣。其妙趣正如周作人所言：“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现实中享受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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