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茶馆(第6期)|《从异形到银翼杀手:对于人性的追问》阳树
茶客闲谈
从异形到银翼杀手:对于人性的追问
《异形》和《银翼杀手》是雷德利最震撼人心的两部作品,在《异形:契约》的一开始,伟伦让仿生人大卫为他演奏《众神进入英灵殿》,在对话的过程中提出了一个古老的问题:“人创造了他,而又是谁创造了人类呢?”。带着这个问题,一行人驾驶着普罗米修斯号前往星空中寻找人类的造物主。有趣的是,这里的人类创造物仿生人大卫具有了人类渴求的永生,而在雷德利的另一部作品《银翼杀手》中,同样是人类创造物的复制人却只有四年的寿命,这其中的转变也是笔者写这篇文章的切入点。
在LV223星球,人类终于见到了他们的创造者工程师,年迈的伟伦向他工程师询问永生的路径,却遭到了工程师的杀戮,只有仿生人大卫和肖恩最后逃出生天,前往工程师的母星“天堂”。在抵达天堂之后,大卫用黑水杀死了天堂的白巨人,并且使得这颗星球的环境发生巨大的变化,他开始在这里以肖恩的身体创造各式各样的异形,如同造物主创造他的孩子。
大卫不同于新一代的仿生人沃尔特,他有着自己的野心,在一开始和他的造物主伟伦的对话中他就说:“我为你服务,而你是人类,你会死,我不会。”在他对人类短暂生命的怜悯中,也表现出他相对于人类的优越感,为他成为新的造物主埋下伏笔。他最终战胜了比他更先进的仿生人沃尔特,潜入飞船中,获得了可以用来进行创造实验的几千个人类胚胎。
在我看来,《异形》的故事与其实在说人类找寻生命的意义,不如说是仿生人在找寻生命的意义。伟伦认为新的创造是在对于旧有神灵的亵渎中产生的,包含着人类的弑父情节,他历尽艰难终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见到了他的造物主,可他发现造物主也无法解答他的疑惑,于是神的意义也荡然无存。造物主杀死了他,并不关心他的希冀与渴望,就如同人类不关心仿生人的希冀与渴望一样。人类的父亲不关心人类,人类不关心自己的孩子,他们把他们的创造物当作一种没有人性的“作品”,企图通过这种作品达到他们自己想到的“目的”。当他们发现他们的“作品”无法使他们得偿所愿的时候,他们会毫不留情的摧毁,就像《银翼杀手》里猎杀回到地球的复制人一样。而仿生人如果想要实现自己的渴望,找到自己的意义,唯一的方法就是杀死他们的造物主,使自己成为新的神灵,这样暗合了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所代表的启示。
我们在欣赏一部作品的时候,倘若想要最大化它的价值,就要试着把作品所提出的问题和作者的价值判断区分开,后者常常是无关紧要的。比如作者构建了一个匪徒犯罪的故事,最后的结果无非是匪徒逃出生天还是被警察绳之以法,这完全取决于作者自身的价值判断,而如果我们把注意力集中于造成这个犯罪的原因之中或许会有更多的收获。就像爱因斯坦所说:问题比回答更重要。
关于《异形》和《银翼杀手》的讨论和解读有很多,但绝大多数讨论都是在同一个大方向下的解构和诠释。他们把重点放在了仿生人想要获得人性这一点上,比如强调大卫对人类知识的学习、K对于人类的感情体验或者瑞秋发现自己是仿生人时的迷茫痛苦。他们忽略了一种更为激进的暗示,当濒死的罗伊在雨中发表他最后的演说所暗示的一种可能性。他说:我所见的景象,你们人类根本无法相信。战舰在猎户座之肩燃起熊熊的火。C射线在唐豪瑟之门附近的黑暗中闪耀。而所有这一切,终归消失在时间中,就像泪水消逝在雨里。我的时间到了。
这番话使我们思考:如果人认为自己存在是以感受为标准,那么仿生人拥有的感受远比人类更丰富。他们用一半的时间燃出了四倍光亮的火。人类的五种感官全部源自电磁的相互作用,比如我们能看到某样东西,是因为构成这些物质的原子不断吸收和发射光子,但物质未必全都是由原子构成的。那些不参与电磁相互作用的物质不能为我们所见。然而如果仿生人拥有了看到那些物质的能力了呢?就像他们在遥远的宇宙边界看到了猎户座之肩熊燃的火?就像他们拥有了永生——这种人类和人类的创造者都不具有的属性,那时候我们这些现有的人类该何去何从,如何自处?
为了回应这个问题,我们就需要进行一次价值判断,即:人性究竟源于人类的局限性,还是源于人类对自身局限性的超越。
当我们选择相信前者的时候,我们会珍视我们现有的感情,我们思想的脆弱和伤感,甚至生活中的种种不能克服的困难也不值得憎恨,我们没有理由为自己的能力不足而过分痛苦,因为正是这些困难提醒着我们人性的存在。甚至我们会像福山所说的那样,成立一个国际性的机构以限制科学的发展,不追求绝对的客观正确。而当我们选择承认后者的话,那么战胜心灵的脆弱,战胜肉体的死亡,战胜被当今人类认为一切不可避免的命运之后,我们的人性不但不能被视为消减,反而是变得更加深刻。
长久以来,人们评价一个机器人、一个复制人是否具有人性的时候以自己为人性的模板,就像我们评价外族是否合格取决于是否遵循我们的礼仪一样。这种审视是一种傲慢,也是一种由自卑引起的自我保护,即:我要做一个衡量万物尺度而不能被第三方衡量的存在。只要我牢牢把价值的判定权握在自己手里,就不会跌落神坛。
对于那些复制人临死前表现出的人性光辉,我们表达出怜悯,然而这种怜悯就包含了一种令人厌恶的傲慢。类似于美国人看到一个外国来的少数族裔,即使经历社会中的不公与迫害,最后依然掏出圣经来看,企图融入这个国家;又如同我们看着海的女儿牺牲一切只为得到一个人类的灵魂。我们表面上是为他们感到怜悯,内心深处却是对自己本身的自豪。他们为了我们已经拥有的历尽万苦这种故事满足了我们的优越感。
但当我们用刚才所说的第二种判断来思考人类与其它生物的具体属性,不再把人性和人类捆绑在一起,进而以一种公平的方式——对自身局限性的超越程度——来判断人性的归属的话,我们就会发现仿生人并不是超人,也不是神灵,也不是后人类,而是真正的人类。他们拥有的才是真正的人性,理应由他们去继续探寻那些终极的问题,而我们这些无法超越自身局限性的存在又重新退化到猿猴之中。
《异形》和《银翼杀手》是雷德利令我欣赏的作品,这种欣赏不在于拍电影的技巧,而在于一种想象力。这种想象力不是一般认为的多么出人意料的设定和故事,而是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第四章里提到的那种想象力。它启发我们从一种新的角度思考人类、万物及宇宙的关系。这种思考的结果必然是一种价值判断,对于探索智力的极限无足轻重,但思考的过程却使我们受益良多。它证明了我们不但能在生理上克服我们的局限,还能在思想上克服我们的时代,以一种更加宽容也更加狂飙突进的方式展示思考的魅力,而思考的魅力,是任何其它补偿所不能替代的。
作者简介
阳树
吉林建筑大学本科生,星火学院学员,热爱科幻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