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中军 | 父亲的小酒
作为北方人,在儿时心目中,我曾固执地认为,米酒一直是南方的特产,后来,父亲曾告诉我,我们北方乡村也有酿造米酒的风俗。每每到秋后农闲时节,那些爱喝酒的乡亲会根据自己的对米酒的不同口感要求,选择出不同粮食食材,酿造出不同风味、不同酒精度数的米酒。直到,我亲眼看到了父亲和乡亲们酿造米酒的过程,亲口品尝了那家乡米酒的浓香波辣的味道,我才真正相信了这米酒酿造工艺不是南方人独有的。
南方的米酒大多是糯米发酵酿制,色泽偏黄,入口香味浓郁厚重,甘甜可口,回味无穷,有些地方又称为黄酒,以浙江盛产花雕、女儿红最为著名。而我们北方的米酒,酿造工艺与南方有很大差别,虽然称为米酒,却不用糯米,而是选用高粱、红薯干、玉米等杂粮,酒色却是透明无色,入口润滑绵甜,香味持久,但辣味厚重,闻之既醉人心脾。
在乡亲们眼中,最为受欢迎的是红黏谷酿造的米酒,长期饮用,有活血舒筋骨之功效,延年益寿。米酒在我豫东老家,相比瓶装白酒而言又称作小酒。酿制好的米酒存放于酒坛之内,窖藏越持久酒香味就越浓郁幽香,卖价就越高。
国人中大多认为酒是杜康创造的,并有曹操在《观桑田》中就唱到“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为证,但东晋人江统在文章《酒诰》里说过:“酒之所兴,肇之上皇,或云仪狄,一曰杜康。有饭不尽,委于空桑,郁积成味,久蓄气芳”,大意是说:酒的来源可能是在远古时期,有的人说是仪狄发现的,还有的人说是杜康。把吃不完的饭废弃于空阔的树林里,积聚起来就会有酒味,时光久了会飘出芬芳的气息。这些历史的纷争云云,我是无法给以辨别、评判和考究的。但能确定的是,米酒历史悠久,我国也是世界上酒文化古老的国家。
在老家,乡亲们酿制米酒,需要酒曲这种发酵剂,能催化粮食酿成米酒,这种酒曲大多是乡亲们自己在夏季时节做的面曲,市场上也有出售的药曲,但用药曲催化出的米酒没有面曲催化出的米酒味道纯正。父亲和大多数乡亲们一样,每到秋后农闲时节,便会自己酿酒供自己和家人品尝以及招待过年期间家中的来客和友人。
按惯例,酿酒前,父亲会先忙碌一番,把酿酒的土炉灶修缮一新,还有那发酵用的水缸和蒸馏酒的铁锅、盛酒的大小酒坛洗刷干净备用。米酒酿造大约经过粉碎、搅拌、蒸料、糖化、发酵、蒸馏、勾兑、窖藏等过程。我小时候,粮食还不太丰产,父亲只能酿制那高粱和红薯干等杂粮做原料的米酒。父亲把准备好的红薯干和高粱装入粮食口袋,送到村头磨面的电机房,粉碎成粗粉,一切准备妥当,就可以开始酿酒工作。
我儿时,第一次看到父亲酿酒的经历,至今还历历在目,无法忘却。清晰记得,亲眼看到了从粮食到米酒的酿制过程,仿佛看了次父亲精彩的魔术表演。父亲根据一次准备酿制出多少米酒需要多少粮食,把磨好的粗粉按需称重一下,加入一定适量的清水搅拌均匀,然后放入地锅中烧开成为熟透面糊糊,父亲告诉我,这就是蒸料过程。我会帮助父亲烧一下柴火,喜欢看父亲忙碌的情景,期盼着粮食早些日子变出酒来,脑海里遐想不止,好像已经闻到了酒香。再把熟面糊糊盛入事先在房间内准备好的大缸内降温,父亲说,这是糖化过程,我似懂非懂的跟着点头。当等到面糊糊在缸内温度适可时便要加入一定比例的酒曲和稻子壳糟皮,再次用木棍搅拌均匀,然后盖好缸口,父亲又说,后面时日就是要它自然发酵了,这个过程大约需要一周左右。在等待发酵的时日里,父亲无法心静,会每天到缸前看上几遍,自言自语一番,还会跑到临近酿酒的乡亲家里,看看他们是否完成了发酵,交流一下经验教训。母亲这时会唠叨父亲几句,嫌父亲太心急、太馋嘴。
一日清晨,父亲把还在睡梦中的我叫醒,“娃啊!酒料发酵好了,快起床,帮老爹烧柴火”。我揉一下迷蒙的双眼,一骨碌翻身下床,边穿着衣裳边跟着父亲跑了出去。还没有到缸前,已经隐隐闻到了酒的香味,让我顿时无了睡意,来了精神。
父亲打开缸口,酒香直面扑来,让人有少许醉酒时的眩晕。酒料上面可以清晰的看到一层微黄浆液,上面一些小气泡仿佛朝我们挤眉弄眼的打招呼。“发酵的不错”父亲满脸笑容的说。接下来的蒸馏工作才算真正的酿酒,想到马上要见证酿出米酒、品尝到米酒,我心中难掩兴奋。父亲把缸里的酒料糊糊一股脑全都舀出,放入土炉灶的大铁锅内,添入一定比例的热水,搅拌均匀,倒扣着盖上另一口有些奇特的大铁锅,上面这口铁锅上有焊接上的一个长长的铁嘴口。
父亲看到我对这奇特的大锅充满不解眼神,微笑着抚摸着我的小脑袋和蔼地说,“酒啊,就从这铁嘴里蒸馏出来,这小酒还有土话名字叫做明流酒啊”,我豁然开朗。父亲让我把柴火烧的旺旺的,大约十多分钟后,蒸汽笼罩弥漫开来,酒香四溢。“爹!快看!有酒了!”,我指着锅嘴大叫,我看到那铁嘴里开始一滴一滴的滴出了酒滴来,逐渐变成小水流,流入了父亲放置在锅嘴下一个酒坛里。父亲点上一支烟卷,眯起眼睛,摇晃着肩膀洋洋得意地又给我讲起他的酿酒经来。
父亲说,蒸馏出的是“酒头”,酒精度数很高,味道很火辣,要根据自己喜欢喝的酒精度,把“酒头”,按比例加水勾兑,才能成为真正的米酒来,我感慨着还有这么多的学问啊,开了眼界。当父亲用碗盛出少许“酒头”来,让我品尝,我试着抿上一小口,入口火辣、但香味醇厚、绵长,从没有喝过酒的我被酒的火烈味咳嗽不已,狼狈的样子让父亲笑弯了腰,这一次酿酒经历让我终生难忘。
长大后,我也跟父亲学着喝这自酿的家乡米酒,并渐渐的爱上这口浓烈的火辣的家乡味道。后来,我出外求学、工作,离开了故乡,渐渐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平时就很少能喝到父亲酿制的米酒,父亲也老了,只有春节回家探望父母,才能有机会和父亲喝两盅。
父亲还是每年都在秋后农闲时节,照例酿制那米酒,只是很少能找到高粱、红薯干之类原料酿酒,转而以玉米、谷子为原料发酵酿制。我每次回乡下老家,总要给父亲捎去各种风味的酒,我知道父亲一生就好这一口。父亲总是说,还是他自己酿制的小酒,好喝、过瘾。能陪父亲喝上几杯家乡的小酒,吃上几口母亲烧的地锅菜,看着老父亲称赞时下富民好政策时微醺的笑脸,聆听着母亲唠叨着乡下新农村建设的大进步、大变化,那真叫一个幸福、知足,所有生活中、工作中压抑、不快,早已烟消云散,心情豁然开朗。
我走过大江南北很多地方,品尝过很无数种美酒,感觉还是父亲酿制的米酒,火辣的味道让我回味、迷恋。我知道,那是家乡固有的味道,有浓浓的亲情在里面,这也许是我的乡愁情结在作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