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群丨启蒙岁月
'学校者,制造人才之所也。无论何人,苟不入校,其才何由成乎?’
我八岁入学,脑后留一小辫,因与众不同,自己要求剪掉。从小护头,不让理发。偶有剃头匠挑担串村,母亲总是借助老师的威严把我从学校拽出,按在剔头凳上硬下三分。老师在我幼小的心目中至高无上。
我村的学校就在我家斜对门的一所分两层院的民房里。前院村公所、一位孤寡老人还有本家一个抗美援朝的烈士家庭共用。后院即为学校,东墙外就是村子的尽头,一片偌大的坟地苇蒿丛生。门洞窄小且高,坐东朝西,紧邻南北大街。永远敞开着的两扇门板铁皮包角,显示着曾经院主人的富有。
学校条件极其简陋,课桌有长有方,高矮不一。绝大部分课桌都是垒起砖垛,搭上木板而成。自带坐位,木凳小床儿,有的甚至摞砖取代。“轰隆”一声,倒塌课桌的事时有发生。两个老师,四个年级,一三二四复式班教学。像我们这个七八十户三四百人的小村生源有限,加上邻村借读的几个学生,每个年级的人数多则十几个,少则四五个。同年级的学生不分年龄大小。没有书包形状的概念,一条毛巾对折锁口或随便什么颜色的方布包。有的干脆手拿课本石板去学校。学校的固定教室只有一个,是一个拆掉隔山三间带加壁墙的民房。加壁墙赤裸的门洞低矮,黑咕隆咚令人胆寒。木头黑板用两根木棍支撑,斜靠在讲台一方的正面墙上。内壁土坯裸露,地面高低不平。晚间,村民开会、扫盲夜校、俱乐部排练节目、青年团民兵连的活动都是在这里进行。办公室就在一间不足十平米的过道房里。一个用木板搭起的床铺几乎占去房间的一半,半八仙的小桌上,摆一烧饼大的马蹄表,再加两个木凳就是办公室的全部。一三年级都是暂借闲置的民房上课,孩子们课间的蹦跳喧闹,一旦今天惹恼了房东,或许明天就会搬到另一家民房里。就我所在的年级,四年的初小,由村东头到村西头不止一次的搬迁。
冬天的教室里冷得出奇,纸糊的窗户厚重的门板封闭不严。砖垒的火炉几乎不起作用,好多同学的手、脸都冻成冻疮,蘑菇似的紫红发亮。写作业时暴露在外面的手要不断地放在嘴边哈气取暖,两只脚冻得发麻。下课后,最简单可行的缓解方式是搓手,节奏极快的跺脚。如今听起来似乎夸大其词难以置信,那年月却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老师敬业,食宿在校或租用民房作息,锅碗刀勺,盐茶米面,一应俱全。午餐晚饭都是利用放学后或课间,或蒸或煮,自己料理。时有相邻家长以园蔬相赠,也在情理之中。只有周六下午才能回家,周日下午返校。没有交通工具,或远或近都是徒步往返。城东在我村任教的柴老师离家很远,后来干脆把妻儿带在身边。记忆中的老师在学校有绝对的权威,违反纪律或不完成指定作业经常会用教鞭敲打你的手心或罚站。家长也从不计较,认为老师管学生天经地义,没规矩不成方圆。“打”就是“该”。不管在什么地方,见到老师都要敬礼。
班长的职责似乎很单调,待老师上课走向讲台时,机械地发出指令:“起立、敬礼、坐下”。下课依然是“起立、敬礼、下课”,周而复始。庄户人有钟表计时的屈指可数,绝大多数人家全凭听鸡叫看太阳作息三餐。迟到者屡见不鲜,关键是需站在教室外喊一声“报告——来滴晚咧”
上自习应该是最热闹的时候。整个班里几乎都是直着脖子,拖着长音朗读、背诵课文或是算术口诀;“拨——坡——摸——佛,得——特——呐——勒,哥——科——喝……”“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二二得四……”“……”此起彼伏的声音乱成一锅粥,更有甚者,离开座位,手卷书本,在教室里摇头晃脑,转着圈的朗读。倘若老师光临,更是加大音调,以示自己的用功。偶尔因为什么动静,整个教室顿时鸦雀无声,而后是一阵哄笑,继而又喧哗如初。
因为桌子挨得很密,顽皮的学生经常用粉笔头在前排同学的背上乱写乱画或夹草棍贴纸片搞恶作剧。同桌之间也常因在桌面上划分“领地”发生争吵。或因推挤,摔碎石板、折断石笔,哭着禀报老师进行调解和主持公道。
上课的时候,印象最深的是“对题”,老师指定一人,把自己完成的作业答案,像朗读一样大声念出来,所有的同学看着自己的作业异口同声的喊出“对——”“不——对”,然后画上对勾或是叉。讲完新课后,让同学在黑板上演算算术题是老师最常用的方法。老师把算术题写在黑板上,同学们则争先恐后的把手高高举起,老师再指定同学上讲台演算,出现的错误,再让别的同学上去改正。语文课的叫生字和造句也经常使用这样的方法。因复式班,高年级的课文内容对低年级有着极大的兴趣,老师讲课文的时候,低年级的同学常常停下自己的作业,装摸做样地偷听老师的讲高年级的课文。
每逢新学期开学,同学们都挤在办公室门前,隔着门缝看着一摞摞的新书,盼着老师尽快把新书发到自己手里。课本除语文算术外,还有一本薄薄的《小学生守则》。这是唯一的课外读物,是小学生日常学习生活中必须遵守的行为准则,是对学生进行思想品德教育的一个重要依据。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学生来说至关重要。这本小册子,彩色图文,直观易懂。发书的时候,教室里散发着阵阵的油墨香。大家急不可待的把两只手在胸前搓来搓去。语文课本是最感兴趣的,新书到手后,低着头,一遍又一遍的的翻看。待老师的板擦“啪!啪!啪!”地敲在黑板上,才极不情愿的抬起头。
我喜欢语文课。更喜欢有故事情节的课文。什么《乌鸦喝水》《皮球浮上来了》《狗找同伴》《狐狸和乌鸦》等等。在《狗,公鸡和狐狸》的这篇课文中,狐狸骗公鸡的一段话记忆犹新:“公鸡好汉子,大红的冠子,金黄的爪子,油亮的脖子,窗口瞧一瞧来了个傻子,满地撒谷子……”这儿歌似的语言至今仍感精彩万分。
像《小音乐家杨科》这样的课文,记忆中是;“从前,波兰有个小孩子叫杨科,他很瘦弱,脸色很黑,淡黄色的头发披在发光的眼睛上。杨科的母亲是个短工,过了今天还不知明天会在哪里,好像寄居在人家屋檐下的燕子……”文字简练明快。几十年已过,如果能找到当年的课本,我敢说,和原文只字不差。
《徐秀芳》这篇课文,以提高妇女地位的社会大背景,用散文诗记述“你,徐秀芳,十六岁的姑娘,社里的春耕能手,像一面旗帜辉煌。公鸡还没叫,星星满天亮,你从牛棚里牵出牛来,新步犁扛在肩上,晨风吹乱你的头发,浓雾弄湿你的衣裳,绿色的原野上,散出一阵泥香……还记得一次社员大会上,王老伯站起来大讲;女孩子能扶犁?莫非半夜出太阳!……”多好!主题鲜明,自然流畅。
又如《呼伦贝尔草原上的歌》:“草原放着芳香,阳光照耀在草原上,鹅翎鸟自由的飞舞,叼鱼郎在河边歌唱。一群群肥壮的牛羊,珍珠般的洒在像海一样的草原上 。”还有“发了芽的榆树,得了雨水更茂盛,孩子见了母亲,怎么能不亲近?红花长在绿草里,草原更显得美丽……” 我非常喜欢这有韵律的课文,句子美,文从字顺,读起来朗朗上口。
我还喜欢老师把能分角色的课文,分角色让学生有表情朗读。那时还没有推广普通话,“的”“了”“呢”“什么”的发音更显得本真,现在回想起来,趣味十足,印象深刻。分角色朗读课文《狼和猫》,是说狼作尽了坏事,危急时刻,即使最善良的老石、老杨、老罗、老张都不会保护它。在《斧子和皮大衣》这篇课文中,蓝鼻子哥哥和红鼻子弟弟的对话。是说寒冷的冬天,戴熊皮帽子穿狐皮大衣狼皮靴子的商人和一个只有一把斧头的农民的哲理故事,说明'斧子比皮大衣要暖和的多!’。《给孩子们吃》就像一个小话剧,时间: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地点:莫斯科克里姆林宫。通过列宁、女秘书、老渔民的对话,讲述只吃黑面包的列宁把渔民送给他的鱼,让女秘书送给幼儿园的孩子们。人民敬爱的领袖,伟大的人格,感人至深。
音乐课就是唱歌,全校所有的学生集中到一起,老师把歌词抄在黑板上,一句一句的教唱。“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团结起来继承着我们的父兄,不怕困难不怕担子重,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一呀一匹烈马一呀一杆枪,獐狍野鹿满山满岭打呀打不尽……”音乐课由教一三复式班的段老师担任,她乌黑的短发,眉清目秀,和蔼可亲。学生中那些“球球蛋蛋”的乳名,段老师会主动与其取一个文雅的学名取代延用。她唱起歌来非常动听。会唱的歌很多。像难度很大的《歌唱二郎山》、《王大妈要和平》都唱的声情俱佳,耳际难忘。
她教唱的《青年圆舞曲》这首歌让人耳目一新,她用右手在空中画着三角,叮嘱大家要用“强弱弱”的节奏,看着她的拍子唱。“蓝色的——天空像——大海一——样——,宽阔的——大路上——洒满阳——光——,年轻的——朋友啊——心连着——心——,我们有——共同的——美好理——想——”在学唱歌的同时,还了解了一些基本的乐理知识。
年终期末,古板的柴老师延用科举时的“榜”公布每个同学的考试成绩,用毛笔按名次列榜公布,贴在学校大门外的墙上。科举时的名次榜写到最后一名习惯划一红勾,最后一名恰在红勾之内,俗称“坐红椅子”,“背榜”。这就是倒数第一名的代称,倒数第二名也贴近红勾,俗称“扶椅子”。柴老师虽没用红笔圈榜划勾,且有村中文化人的诠释人所共知。名列前茅的自然风光体面,但相应的位置“背榜”“扶椅子”是学生和家长最不愿听到和看到的。
在解放初期那百废待兴的年代,扫除文盲的包教、破除迷信、服兵役的宣传、除四害讲卫生的挖鼠洞灭蝇蛹、大炼钢铁时的铁器搜集、大跃进中'吃在地,睡在洼,完不成任务不回家’的鏖战、夏秋季的颗粒归仓……虽然都是小学生,村中的各项活动师生都力所能及的参与其中。
四年的初小经历,是我迈出家门的第一站。让我收获了很多,增长了阅历,丰富了人生。时光渐远,岁月无言,曾经的学校早已荡然无存,远去的启蒙岁月,独守在我尘封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