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紫姚黄 晓露凝光(一)竺小招《碧玉簪-明冤》赏析
魏紫姚黄 晓露凝光
竺小招表演风格
系列赏析
小招老师这一场《明冤》并没有唱,之所以千辛万苦还是剪出来,是因为觉得……这段戏几乎是教科书般的存在。同时我也认为,从这段戏里,很能看出竺派的风格。
我不太善于精解一个片断,又是纯粹戏曲表演的外行,想来写这段,也算是个挑战。本着
不看不错、多看多错
的原则,我还是希望宁可说错,不要看错,因此在撰写本文之前,陆续看了越剧、京剧、淮剧、扬剧、潮剧以至河北梆子各个剧种相关折子。
京剧和各个剧种是相差最远的,新娘理妆重头戏,真相大白男主直接负荆请罪。其他剧种的剧情以及场次安排都与越剧大同小异,其中扬剧的父亲最开通,拿着封信看向女儿,女儿反诘“我的笔迹爹你看不出?”那是相当的扬眉吐气:-)
碧玉簪-明冤
花痴·剪辑版
拍摄于2002年8月23日
越《碧玉簪》演出于1996年,四十周年团庆之时。上半场李秀英由筱小招(筱水招之女)扮演,完全按照上海金派的路子。
她的李秀英,异常娴静。
安静。
沉静。
她是在舞台右侧出来,与一般的安排不同,可以理解为从内室出。也没有做出病态来,有惨惨的灯光,加上那块包头布说明一切。
“今日爹爹到,想必冤气消。”
语气平稳,情绪无波动。装得行若无事本来就是李秀英所长。
请注意这里李秀英给父亲行的礼,与任何版本《碧玉簪》行礼的方式都不同。这是戏曲舞台上的一种古礼,即便是父女,因为出嫁了,男女、内外有别,所以她以袖遮挡,不是一般的敛衽或者万福——三盖衣中见到丈夫,尽管已经是一月夫妻,关系不和,依然算是陌生人,也是用的这个礼。
戏曲中一向是有的,但现在用的人已经不多。我觉得这有一种含蓄之美,而且区分开来的一个礼,可以表达千言万语。
父亲让她起来,语气温和,于她是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温暖,急回身,掩饰,这是第一次情绪冲击。
缓缓收住,立定,理袖,神情淡静,只是身边,多一个小春香,她需要她的扶持。
戏在慢慢发展,王玉林出来了,和前番不叫岳母叫伯母一样,叫岳父。
她不太意外,只是能感觉到他的决绝和决心——对一个自然流露威严的朝廷高官当面不认既成婚姻,这是需要勇气的。
南越的老生一向地位崇高,能安排唱段的地方绝不简省。这里,李林甫是有大段唱的,劝女婿,在通行版本《碧玉簪》里,李林甫这场没有唱的。但南越李林甫唱得什么派,老实讲,我没听出来,不是很明显。
我因为一直拍的是她,出的状况可多了,李林甫一唱,我一走神,没拍好,现在放出来难免剪了很多,好在录音是全的,感兴趣听听录音呗:-)
这场戏,李秀英一直没有唱,很长时间没有台词,也几乎没有外化动作,但是,一举一动,几乎都合着鼓点,不是游离的,不是自顾自的表演,所有的内在语言很丰富,且有一种符合韵律的节拍之美。
除了小招老师这段戏,我还没看到过任何这样,当她并不是舞台中心的时候,举止也都扣着鼓点来的越剧。——若是主角,规定有台词有动作,合鼓点,那是很寻常的。起码就是讲,她在不需要台词,不需要表演的时候,表演不松,内在的神是紧的,分分秒秒,扣合剧情发展。
这种情况下,你可以不注意到她,因为此时她并不牵引舞台剧情,但若是注意到她了,便是她的情绪立刻能引动你。
有的大锣大鼓,是为台上中心在做渲染所设,她不动,合适的情况下做表演上的配合,有些鼓点则象是有意为了她的配合需要而设计的。给南越作曲乐队点个赞,细致,上佳。
父亲看信时,有一种紧张,自然而然便溢发出来,让人觉着了切肤的战战兢兢,如覆薄冰。
一般情况的父亲掌掴,都是摔倒,直接仆地,她没有,用了一个很明显的戏曲动作,父亲取剑时倒地,申诉时慢慢起来,这没什么好说的,就是美,戏曲的韵律美。一举一动皆不随意,皆合规矩。《碧玉簪》是一个老戏,很多动作都极其规范,不是随随便便的想倒就倒,在这里表现得明确无疑。
这里终于有一段念白,除了“爹爹呀”,似有高亢,一路几乎都是下行,不上扬,有泣音,但不悲愤,情绪依然是收。
真相大白之前的表演一直就是这个模式,收,不放。
静若处子。
皎如明月。
(……感觉李秀英和春香演出了很强烈的CP感肿么办,春香申诉以后回来,居然李秀英对她有一个安慰,嘤嘤嘤~~~)
媒婆这里有段似念似唱的白口,上越所无,效果挺好的,观众差点一个没忍住,鼓掌。
这是因为,南越的《碧玉簪》是按照老戏路子来的,比现行任何版本都要老。基本上,就是按照老戏路子来演的。
哭一哭,笑一笑,寓哭于笑。不让一个追求高雅的戏表现得过于压抑,任由某种激烈的情绪滥殇。
象京剧,主角痛哭或者特别严肃的时候就要放着个丑角出来插科打诨,调和气氛,《锁麟囊》、《凤还巢》都有类似的安排。电影《梁祝》四九的扮演者魏小云,本工丑角,走的同样是这个路子,用来适时插科打诨的。可惜这个戏后来配角的戏份基本删光了,行当也就模糊化了,不再要求四九用丑角演。
媒婆的陈述过程,李秀英的神情和表演,极细微,不抢镜,如果不是我这种拍法未必注意到她,但若注意到,即秒懂她随着陈述的心情起伏,这段于鼓点间半合半不合,有自己的节奏(本身鼓点是配合沈媒婆在念白,有点滑稽的),依然是韵律之美。
明冤。
她扑到父亲怀里——再一次出现老戏特征,没有真的扑到父亲怀里,就是一个舞台造型,这在现在的戏里是不可能再出现的了,就是小招老师自己演的戏,搂搂抱抱,现在也是真·搂搂抱抱——不管对谁:-)
李秀英一整场都没机会甩水袖,这里接连用了两个360度小袖花,并不引人注意,然而这个非常需要腕间力道。第二个甩袖这里更有一个撒娇似的小垫足。也可以认为这个动作是在表示哭得很厉害,但是把镜头拉到前面去,面对感情更亲密的母亲,她表演上比这里稍微放一些,无疑是哭也对母亲哭得更彻底,却没有这个动作。
所以,可以认为这里是在撒娇,诉委屈。因为她是明明白白受了冤枉,终于有了点话语权,而父亲之前冤枉了她,这份压抑委屈此时再也压不住。有这一点点撒娇的意思,表示父女间即使久不见面,感情还是好的,父亲是一向把她当掌上明珠疼爱的,撒一个娇前事揭过,无碍父女情。
碧玉簪
明冤
秀英不悲,不流于外在的悲,这更符合大家千金的身份,不是没有撕心裂肺的时候,但这一切都不形于表面,即便母亲含怒离去那一声“娘”,也是短暂的喷薄,稍纵即敛。这都是身份。
动不动就哭,表可怜,起码来说,不像是符合她受过的教育。无论从女子规范,抑或是儒家的教育,都不太允许李秀英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扯远了。
从表演的分寸上来看,不肯轻易哭,轻易笑,那就是小招老师的风格。
大开大阖,一直都不是小招老师的路子。虽然她也嫌弃过,她妈妈“冷美人”,“在台上一动不动”,她的戏路与虎妈应该是有很大不同,如春风拂面,如绿柳盈波,如白云初晴,如幽鸟相逐,从头暖到底:-)虎妈完全就是秋高云淡,深谷佳人,犹之蕙风,荏苒在衣,一脸的高冷:-)
但不可否认,这里头内在讲究的美学规范,所蕴含的美学修养,小招老师说到哪里,都还是一脉相承,大约就是沉浸在骨子里的。
小招老师所秉承的艺术理念,看她一次教学可知。
竺派一向难唱,音高,且平,有若浩浩大河,景象殊异。但我听过小招老师教唱孙静《桃花扇》,她再三强调的是,有些音不要全部放出来,不要一味拉高,要注意收。
现在有的唱歌节目里,以飚高音为乐、为荣、为特优,但她的看法几乎是反其道行之。她的腔已经够高了,但我们发现很多地方她该收就不放,不因嗓音条件决定高低,八十年代以后舞台上根据容易讨好观众赢得掌声来设计唱腔、拖腔的现象也很严重了,这些从未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唱腔如是,表演上也是如是。小招老师的风格比起她妈妈已经很“活”了,但主体依然是沉静这一脉。这是很好的传统,非常高华的艺术追求,不知道还能不能传得下去。
我们不妨来看一下《梨园天子》最后一场的选段(视频附在后面)。这段唱腔和表演非常明显的体现了小招老师的风格。剧情是大悲,大惊,甚而有些歇斯底里。前面是孙静的幕后领唱,很大气,每一个音都舒展到位,把情绪都渲泄出来了。
后面她唱。整个唱段又可分为四小段,前两段还往高亢里走,但尾句“生生拆开”,“冷风阴吹”,都是点到即止;对馨儿这段,走的是下抑,温情占上风;对母亲这段更象是抒情。一点点悲痛,一点点怅惘,然而不够决绝,似乎还在席天幕地的皑皑雪色中等待一缕曙光。
——其实这段表演我们很容易想象,若是演《金龙与蜉蝣》的淮剧来演(之所以有此联想,因为是一个编剧一个类型),梨园天子就该疯疯癫癫了,不止如此,换任何一位当今舞台上很有张力的小生来表演,可能都会不约而同采取相同的处理方式,最后那段变唱词为更多念白,于深情中夹着阵阵嘶吼以诉人性之恶, 都是大概率可能出现的情况。现在舞台上太通行这种表演风格了,哭笑都得着力入木三分,不疯不癫不真情。既通行,自有其美学依据之所在,我不能论及高低,但还是喜欢我们老祖宗秉持的自然造化之美:
俯拾即是,不取诸邻。
俱道适往,著手成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