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兆基｜我对于《神奇秘谱》的看法 / 四六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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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文字摘自吴兆基先生《我对于<神奇秘谱>的看法》一文：

明末藩王朱权所辑《神奇秘谱》，是一部失散多年的古琴谱，直到五十年代，才在上海重新发现（该谱长期保存在上海某君家中，一九四一年，澄江庄鉴澄，曾在某君处抄录了若干曲，现此手抄本尚保存在苏州图书馆）。相传《广陵散》系嵇康所作，此曲仅见载于《神奇秘谱》，古曲重现，识者称庆。当时不少琴家均打了《广陵散》、《大胡笳》、《小胡笳》等名曲。

明初朱棣篡位，废建成帝，建立永乐王朝。宫廷变异是非曲直是史学家评论的事。当时永乐帝为防各地藩王不服，密切监视着他们的行动，以防叛变，各藩王为表示“安分守己，不涉朝政”，多寄情于琴棋书画，琴学也确曾鼎盛一时。朱权被册封为宁王，是一有政治野心的藩王，握有重兵，广罗门客，扩充势力。不少古典传记中，颇多描写宁王企图“造反”的事迹。试问这样一位有政治野心，以研究文艺为掩护的封建王爷，终朝所考虑的是图谋不轨，安得专心一致，对古琴艺术做出“杰出贡献”！

当然，《神奇秘谱》中所集六十三首琴曲，大多是当时许多门客琴师所收集，并在教授一些“琴生”时，整理参订下来的。古人云：“琴者禁也”，自古以来，习琴者首先重琴德，封建王朝，以谋反为大逆不道，凡有骨气有文艺修养的文人，恺甘投靠一个已露反逆的权贵门下为食客！

有人说：这些琴曲，很可能是经过那些琴师集体研究、审订过的，而绝大多数其他琴谱，却都是狭隘强调着“一家之言”。并把这称为是“这一部琴谱最突出的优点”。笔者对这种说法不能同意，文学艺术不同于自然科学，后者可以集体讨论，也可以个人独立发明发现创造，而前者不能。

此理显而易见，从未闻有经过集体讨论而写出一部文学杰作。贝多芬的作品就是贝多芬一人所作，鲁迅的文章就是鲁迅自己所写，诗、文、字、画莫不尽然，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文艺就是要强调一家之言，只有这样才能充分体现作者文艺的独特风格和成就。古琴各流派之形成，常始于一代，历代和当前各古琴演奏高手，莫不具有其独特的风格，自成一家，古今中外，莫不尽然，岂能以“一家之言”而贬之。

有人说，迄今能收到的琴曲有三千首左右，除去同名或曲调类似的尚得六百余首。目前存见琴曲约一百多首，而为各派琴家常操缦的仅五十余首。给人的印象，琴曲就只有这么几十首了。因此，组织人力打谱，特别是曾长期湮没的《神奇秘谱》，更是当务之急，是抢救、挖掘、整理古琴音乐艺术的头等大事。笔者对此有自己的看法。

首先应分析一下，为什么千百年来，历代琴家偏爱，囿于这三、五十首琴曲？我国历代文人大多能琴，特别是明清两代，是琴学鼎盛时期。打谱一事，对能琴者来说，并非难事，这些人操琴是出于业余爱好，是作为修身养性之事。因爱好而操琴，对琴曲之韵律是否适合于自己的性格、情绪，必有选择。那些不经常被人弹的琴曲，无法证明前人从未摸索过，而可以假设是被扬弃了。倒是经常弹的三、五十首琴曲，实践可以证明是旋律优美，被人喜爱的部分。当然，个人爱好不尽相同，水平亦有参差，对有些琴曲或难度较高，或对旋律、节拍的组织欠妥，或受时代，年龄、性格等条件的制约，以致浅尝辄止；而业余琴家，因受时间之制约，忙于世务而致荒疏。友人某君打谱四十余首，而经常操缦的仅十余首而已。笔者习琴七十载，生平习曲十五首，迄今仍均能操弄，深感幸甚，但运指之灵活程度已大逊于前矣。

《神奇秘谱》所集琴曲，都是明代以前的（据称《鹤鸣九皋》及《秋鸿》为朱权所作），其指法偏重于右手的弹拨，多采用散音、泛音、旋律、节拍，较悦耳动听，而对于左手指法的运用，甚为不足。事物总是不断发展前进的。明初以来，琴人逐渐注意发展左手指法，吟猱绰注，上下逗撞等左手指法的运用，使操缦者能更深刻的模拟、表达、抒发作者、演奏者及听众的感情，这是古琴音乐史上的一大跃进。明清两代刊印的琴谱，大多具有这样的特点，这是两代琴人精心研磨的丰硕成果和贡献。

以胡笳为例，《大胡笳》、《小胡笳》均载于《神奇秘谱》，两首悦耳动听，亦为人们所接受。但若论涵义深刻，动人心弦，则以《五知斋》谱的《胡笳十八拍》为胜。《神奇秘谱》的记谱法，有些不合指法规律，例如右手指法中，一般由内往外用挑、剔，由外往内用抹、勾，五、四两弦连弹用连挑或挑、勾，谱中常出现“ 甚至 ”弹法，甚不合理。是编者的疏忽抑刊印的错误？有些曲调，某些句、节、音律组织不协调，常失之偏执拗僻，给打谱者带来一定困惑。

笔者认为《神奇秘谱》中所集琴曲，确有不少优秀作品可供研习，但对于组织目前国内外少得可怜的二百余位琴人，专事对《神奇秘谱》的抢救、挖掘、整理之议，持保留意见。明清两代琴人编撰了大量琴谱，其中不乏有较高水平的。有些琴谱，所集琴曲虽不多，但都属编者聚毕生精力，对这些琴曲反复研究的心得而编撰的。此外，对古曲的研究，不能以多为胜。

打出一首大曲，最多不过用数月时间，但要真正掌握其精髓，可能穷十数年岁月，也不一定能完全做到。虞山琴宗严天池先生说过，他弹了一辈子《阳春》，直到晚年才弹出味儿来，笔者弹《潇湘》、《渔歌》、《阳春》已逾一甲子，尚不敢说已得此三曲之精髓，藉此古琴史上首次国际盛会，集四方琴友于一堂，若能就若干千古名曲切磋讨论，诚生平之愿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