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下初雪的地平线这里等你

写在前面——

我结合了原著、剧本还有电视剧,最大程度地尊重故事的原貌。

以朱青的口吻写下了这篇番外。

希望你们喜欢。

bgm:《Eutopia》

那年听说副队娘小周过世了,我动用美情官的关系,回了一趟台湾。

动身前我问他:“帮我的忙会不会很让你为难?”

他摇头,用愈发生疏的汉语对我说:“现在是和平年代,只要没有冲突纠纷……没有人会为难。”

时局不一样了,这个昔日与小顾关系不错的美情官,早就没了在台湾那边工作的必要。

所以他的汉语退步了很多,但还是坚持说。他的理由很奇怪:这是我尊重你的方式。

其实想想,旧人越来越少,也是时候回去了。

老野马机P-51成了供人观赏的古董,再也飞不到天上去了。

我抬头望着它的螺旋桨,都落满了灰,似是有些惋惜。

基地更加开放了,换作以前,我这个无关人士,肯定是进不来的。

我一个人兜兜转转,找到了师娘和副队娘的墓。

她们俩变成黑白照片了,缩成小小的一张,在那里看着我笑。

我掏出那年走时,小周塞给我的合照,就是在野马机前,我们三个人的合照。

蹲下身轻轻放到她们的墓前。

这算不算实现了当年的愿望?我们三个在一起,盖一个连排的宅子,热热闹闹当邻居。

晚饭在餐桌上,我看着小邵、墨婷、焦飞,还有他们的女儿,强忍着没掉泪。

有时候,我蛮恨自己是个长情的人。

本可以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如今却故地重游,我竟然不懂自己的心了。

一大桌子人,眼光竟出奇的一致,都往前看,谁也没有提起那些过往。

既然知道他们过得很好,第二天我便飞回了美国。

年纪愈发大了,喜欢咀嚼老记忆了。

后来才知道,我在台湾坐牢的那段日子,错过了很多事。

本来想重新开始的,可是旧日子总是不由自主地跟上来,里面的旧人也聒噪得很。

到美国之后,墨婷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写信给我讲一点,零零碎碎的。

都是很痛心又无可奈何的事。

我还记得刚下飞机的时候,美情官载我到郊区的一间公寓,上下两层,将近两百平,在我眼里是别墅。

之前不管在大陆还是在台湾,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房子。

哪怕当年在南京,我和郭轸的婚房,也只是小小的一室一厅。

在地球的另一端,这里连空气都是陌生的。

我放下行李,有些拘谨地问他:“我住这里不合适吧?”

美情官摇头:“照顾你是我的义务,也是他的愿望。”

我不知道和小顾分别前的那个夜晚,汪影跟他聊了些什么,也许是我们和飞行员的故事,真真假假,早就说不清了。

那时年少,坚强又倔强,师娘说得可真对,我不适合嫁到空军村里来。

别的小太太的丈夫阵亡后,有遗书有电报有铜牌还有抚恤金,她们可以攥着这些东西掉眼泪。

她们的丈夫躺在空军陵里,享尽身后荣光。

我的丈夫支离破碎地躺在东北的冰天雪地里,受尽谩骂唾弃。

我什么都没有,还得假意欢愉,快意余生。

反倒是来了美国之后,我萌生了想要好好生活的念头,一为郭轸,二为小顾。

他们两个,都是死后还在为我做打算的男人。

一个女人,她这一生能有两个肯这样为她付出的男人,也是很值得的了。

他们飞行员常挂在嘴边的那一秒钟,也就有答案了。

再后来,我凭借自己的能力,重新买了公寓,搬出了那间大房子。

我没有告诉美情官地址,只留下一封信,给他打过电话之后,在门口的地毯下留下钥匙,离开了。

为了打发闲暇时光,我去学了画画。

花鸟鱼虫,飞禽走兽,山水林间,我什么都画,唯独有些东西,我从来都不敢触碰。

那天收到墨婷的邮件,她说她父亲小邵去世了,我一个人难受了很多天。

老十一大队的最后一个人也走了,这才是真正的结束吧。

我在画板前,坐了一个下午。

宁远悄悄进来送茶,看到画纸上的人问道:“妈,这是父亲吗?”

“嗯。”我抚了抚搭在我肩上的手。

“为什么不画五官呢?”他坐在我身边。

是的,这副速写,我没有画脸,只能从飞行夹克上,看出这是一个飞行员,还是老式的。

“我……居然不记得他的样子了……”我挤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给他。

“妈,可以跟我说说吗?您来美国之前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当然,您不愿意说也没关系。”

宁远很懂事,我想,如果我和郭轸的孩子还在,一定跟他一样善解人意。

很奇怪,那些在南京和台湾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我居然能分毫不差地忆起。

我以为我早就忘记了。

我给他讲,在南京的时候,十一大队是如何春风得意,太太们的生活又是如何时髦又单调。

男人们都是野鸽子,飞得不尽兴不回家。

女人们每天不是打牌就是在等飞行员落地,偶尔去新生社放纵一回,醉倒在“青春作伴好还乡”的美梦里。

我还告诉他真正的郭宁远是谁,还俏皮地借用师娘当年的话:“他在别的基地,跟飞行员一起玩。”

台湾的事情我反而没有多讲,因为那时的大家都变了,变得越来越沧桑,越来越身不由己,越来越随波逐流。

我隐去了很多不想让宁远知道的伤痛,那些伤痛,埋葬在我们这一代就好。

郭轸的脸在我的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他是我想埋葬也埋葬不了的意外。

热血难凉,旧梦难温。

那天下午深谈后,我在宁远的陪同下,完成了那副画。

“父亲很英俊,和您很般配。”他由衷感叹。

日子不急不缓地过着,转眼间,墨婷的女儿都要上大学了。

明艳的小姑娘申请了美国的学校。

墨婷和焦飞,他们一家三口都飞来这里看我,我倒是很多年都没有遇过这么开心的事了。

“外婆,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我好想你啊!”小丫头一进门就扑到我怀里。

“怎么叫外婆?”焦飞笑问。

“我妈说她有三个妈妈,我已经喊秦奶奶叫'奶奶’了,一定要喊您'外婆’!”她对着我笑,一个十足的机灵鬼。

“叫我什么都行。”我爱怜地摸摸她的头。

心里还是很欣慰的吧,墨婷的女儿成长得很好,比墨婷小时候开朗多了。

“日子过得真快呀……”我看着墨婷和焦飞这对璧人,不禁感慨。

“妈,您在这边生活得还好吗?”自从我上了年纪,墨婷便不再喊我“小朱青阿姨”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她小时候的样子,她喊我“干妈”的样子。

“嗯,有宁远照顾着,日子很顺遂。”

“宁远?”

“来美国不到两年,一次机缘巧合,我碰到了他……这孩子跟我投缘,就去办了领养手续。”

“他不在家吗?”

“知道你们今天要来,我就把他赶去买食材了,应该一会儿就回来。”

正说着,车库门响了。

“姐姐,姐夫。”宁远两手拎着东西进门,礼貌打招呼。

小丫头跟宁远很投缘,一口一个“小舅舅”喊着,在厨房里做宁远的小尾巴,忙进忙出。

我这个做长辈的,直到今天才明白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的含义。

吃过团圆饭,我们坐在客厅里休息聊天。

“妈,这是丫头送您的。”墨婷递来一个青色的盒子,眼神示意我打开。

“一把老骨头了,还学人家年轻人那样收礼物……”我嬉笑着打开,是几本包装精美的书。

“丫头的写作很好,国中的时候把我给她讲过的那些故事写成了小说,偷偷拿去发表,还在台北获了奖……”

“外婆,”小丫头打断墨婷,“我用了您名字里的一个'青’字,您不生气吧?”她用双臂围着我撒娇。

“当然不会……”我摇头,轻轻抚摸着封面,《一把青》。

是朱青的“青”,也是坟头青的“青”,还是青春作伴好还乡的“青”。

书名取得很好。

“后来丫头的作品被一个导演看中,编剧花了近两年的时间出了剧本,现在演员也差不多选好了,应该快开机了。”

“外婆,你们的故事没有被忘记……”小丫头摩挲着我斑白的头发,声音有些哽咽。

也许是多年不见故人的缘故,到了该睡觉的时候,我的精神状态依然很好。

小丫头吵着要跟我睡,我捧着那套书,由丫头扶着走进卧室。

“外婆,很晚了,明天再看吧。”

“没事,我就翻几页。”

我一边看书,一边听小丫头叽叽喳喳在我耳边讲她的成长历程,还一边分出心思走神。

想起在师范念书的时候,作文课讲表达手法,以小见大我见过很多,如今却见证到了自己身上。

小说和剧本写得很好,萧瑟的时代吹落在每个人身上的一粒沙,都变成了一座山,压垮了我们这代人的一辈子。

我合上书,看着小丫头飞扬的笑脸,心中再无半分前半生坚守的怨念。

因为真的很值得。

故事的版本,可以有很多个,再由不同的人分述,平行时空里排列组合挤着无数种可能性。

可偏偏,每一种,都是死路。

这是那个年代的结局,无声又残忍,连我自己,都成了剧中人。

送走墨婷他们后,宁远终于愿意听取我的意见,回中国大陆发展。

“母亲,我到哪里都可以的,只是不放心您。”宁远讲话严肃庄重的时候,就会喊我“母亲”。

“我走不动了,你得替我回去看看,南京的天空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昏黄……”我为他整理航校的制服,拉平领口的褶皱,“还有,替我去东北转转,当年我走得急,也不知道你爸的那架513被拖去哪里了……”

“您别担心,我会的。”

我用借口支走宁远,当然,也不能说是借口,像我们这样当年被迫背井离乡的人,有很多,每个人的故事,想必都很悲壮。

重返故里的愿望,宁远帮我实现就够了。

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走完最后的时日。

今晚下初雪了,比预报的还要更早一些。

我躺在床上,有些开心。

因为等了很久的感觉终于来了。

睡意朦胧中,恍惚间,我又回到了南京。

黄昏下的机场都是金灿灿的。

我还是一身眷属村小太太的装束,女学生短发,紧身旗袍和带跟小皮鞋,妩媚立那儿,在夕阳下等着513落地。

“嗤——”一连串不算刺耳的声音传来,机轮摩擦着湿润的草皮,他回来了。

郭轸摘下护目镜,跳出驾驶舱,站在机翼上,迎着烧红的晚霞,他被汗打湿的脸庞,似乎变得瑰丽起来。

我缓步走向跑道中央,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咧嘴笑。

他一身飞行夹克英挺在那,雄姿英发,我不禁羞红了脸。

不过有晚霞给我作掩护,他看不出来。

“回家了。”

我微笑着,向他伸出手去。

(完)


一点碎碎念——

我承认,又把自己写哭了。

原著小说里,视角其实是有些单薄的,只有师娘这一单线。

人物也只有秦芊仪、江伟成、郭轸、朱青和小顾,掐头去尾不过十页纸。

我很感谢黄世鸣先生,将一万余字的小说改编成了近六十万字的剧本,丰盈了故事的血与肉。

也感谢曹瑞原导演的匠心,为我们呈现了那个随风而逝的时代。

这篇番外,我写了一个戏中戏,正好填补了所有的幻想。

我认为结局很好,小朱青在睡梦中死去,去找她的郭轸,和她的513去了。

她是一个善终。

节选一些我感触很深的、剧本书中收录的人物访谈——

Q:比较原著里与剧中人的角色,您认为最值得一提的差异性为谁?为何您想做这样的改变?每个角色都因为您的描绘而跃然,您最喜欢哪个人物?哪个人物最难写?剧中的女性角色在您的笔下,呈现了各种不同的风情,您自己最欣赏里头的哪位女性?

最喜欢处长这个角色,野狐狸一只,亦正亦邪比较有趣,也懂得明哲保身。

女性角色最欣赏师娘吧,师娘有点像处长,老谋深算,总用迂回又兼顾的方式,处理好问题,不伤他人尊严,让事情能够在掌控之中和谐收场。

她是沉稳老练,笑看沧桑的空军版尹雪艳。朱青则是天真的青春少女。在这两个极端的角色中少了一个人,所以出现小周。墨婷则是因为,这三个女人都没小孩,小孩要放在谁身上?最后决定是小周,因为一个寡妇带着孩子,爱情没有对象,所以情感出口就在孩子身上。

另外,也觉得在这部戏里面,大家都太[ 高 ]了,少了个庶民角色,所以就放进[ 老巩 ]这个角色。

Q:作品因应态度而生,您如何拥有自己的创作态度?请您用一句或一段话来推荐此不可错过之精典改编大作。

[ 那个年代,男人的战争结束;女人的战争,才正要开始。]

这个slogan是我觉得最能贯穿全场的。

《一把青》,你不看也没有关系,因为以后还是会有比《一把青》格局更大的制作,但肯定不是台湾拍的;这也是我决定接这部戏的原因。

——编剧黄世鸣
Q:可以说说印象最深刻的一场戏?如果有机会有没有想要重新拍摄哪个场景?

(技术)与墨婷跳舞那场戏,赶鸭子上架,因为当天小顾满场,所以根本没时间跟老师学跳舞,不想让大家等,也不想跳太不好让导演喊卡,因此习惯给自己压力,技术层面很难忘。

(情感)杀青那场戏,情感堆叠、压抑很久,最后,一次爆发出来。非常不好演出的一场,撇除哭以外,情感是必须堆叠,因为好不容易找到朱青了,可是隔天就要飞了,而且这次的任务比以前都还危险,那种不舍是,很多话说不出口。其实都是朱青在跟小顾讲话,讲话内容包含大队长或师娘,他们可以自己选择,可是朱青没有选择的余地,她只能一路错下去,小顾就觉得朱青很辛苦,也不能在身边陪她,不如把她杀了,反正自己早死晚死都会死,朱青也已经没有目标了。那个当下做出的决定很痛,所以最后还是下不了手,只好拍张照片来做纪念,转变成开心的痛苦,总算完成心愿。导演后来拍特写镜头时,我还是觉得一定要从前面开始铺陈,讲几句话就掉泪,情感才能堆叠起来。两个人应该也拍了5、6次。那场是杀青戏,两个人杀青拍照纪念,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小顾的情绪比朱青的还重,因为那场戏对小顾很重要,他知道隔天要出一个危险至极的任务,可是偏偏这时候他在酒吧找到汪影和朱青,其实小顾和朱青是互相伤害完才一起走,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小顾拍完照还拿喜帖给老巩,那其实都是幻想,喜帖是他自己去印的。

——演员钟承翰(顾肇钧扮演者)

还有很多很多,就不一一列举了。

最近在读白先勇先生的《台北人》和《孽子》。

那段我的父辈人都不太了解的历史,读来竟能立刻产生共鸣。

推荐《台北人》里我个人很喜欢的几篇短篇小说——

《永远的尹雪艳》、《思旧赋》、《孤恋花》、《花桥荣记》、《游园惊梦》、《冬夜》。

春安。

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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