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佳勇:两串噩梦

上周的一个晚上,我接连做了两个噩梦。

我从第一个噩梦中醒来,双脚的脚背和脚底隐隐还在刺痛。拂去摊在胸口黏而又黏的冷汗,接着抚慰我的双脚。疼痛缓缓褪去,下床喝了两大杯冷水,迷迷糊糊又睡去了。可是,第二个噩梦又来袭击我,煎熬我,摧残我。醒时,大口大口地呼吸,许多时日没有呼吸似的大口大口呼吸。头痛。头痛欲裂。胸闷。喘不过气来。

第一个噩梦。我被一个体量巨大似人或似熊的怪物从被窝里提了出去。家人追到楼下的院里,合力夺我,我也配合着挣扎。不料,它柱子一样的胳膊只一抡,家人就齐刷刷倒成一片。来救我的人们见状,停在原地,竭力呼叫、咒骂。

这个似人似熊的怪物将我提到一汪水边丢下时,我才知道它是掐着我的腰一路走来的,我的腰此刻很疼。它用一只蒲扇那样大的手,捏着我的两条小腿只一旋,我的身体便轻飘飘地转了半圈,双脚进到凉凉的水里。它把我的双脚涮了十几秒,松开。我的双手一撑湿漉漉的青草覆盖着的地面,想借机逃掉。突然,腹部挨了不知几千斤重的一压,感到肉鼓鼓的肚子变成了两张相合的树叶。肛周也旋即一热,应该是肠子挤出来了吧。我努力一睁眼,眼前是一堵厚墙。原来,是这物坐在我的肚子上了。我刚用力吸一口气,一股从未体尝过的刺痛从左脚背袭来。然后是叮叮的敲打声。这声响,让我分析出接连刺穿我左脚皮肤——筋膜——肌肉——韧带——骨骼的,不是竹签,而是钢钉。我感到那凉凉硬硬的钢钉深深钉入脚下的石头里去了。接下来右脚的命运跟左脚一模一样,不过是先挨后挨罢了。这里就不再重复我的痛苦了。

刚打昏迷中苏醒过来。突然,腹部一松,从眼缝见到那物的屁股撅起,离开我的身体,呼哧呼哧地走开了。此物的呼吸声,几分似猫。我缓了一根烟的功夫,半坐起来,我的脚板跟地面平行地钉着,双膝只能曲起。瞭望四周,不见那物,也不见我的同类。突然想起,我该立即自救,趁早逃走。草丛里摸过一块石头,右手撑起上半身一看,我又把石头丢了,我的脚底紧贴以冰凉的、宽而厚的石头做的地面,露在脚背上的钉帽又跟脚背贴得极近。于是我本能地扯起喉咙喊救命。喊了十几声,歇着听听,没有回应。我又把两只手拢在一起做喇叭状喊,还是没有人来,也无回应。这时,那物远远地来了。再近一点,那提着的,果然是刀,白晃晃的刀。来了……来了……我感到大地在震动。我豁出去了,狠命地拽脚,然而毫厘未动。于是我改为只拽一只,免得分了力。然而枉然。它终于来到跟前,大刀在我的双踝上比了比……谢天谢地!我及时地醒了过来。

喝罢水,又抚摸着我的脚,像母亲在安慰受伤的幼子。同时,思考着那物的动机。假如是要治我于死,一巴掌即可结果我。假如是为砍下我的双足,没必要钉上,且先洗净。从长相和行为上看,它显然非我族类。犬科?狼是不吃人脚的,洗净了估计也不肯吃吧,没肉,费牙,不合算。熊科?猫科?都没听过它们喜食人脚的传言。我不再分析了,越分析越否定自己的分析,越感到自己所知的局限。终于睡着了,摆脱了梦境加于我的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到身体很热。我还想呢,不是用暖气和电热毯的季节,太阳也不曾如此热过。我一把起来,因为我的手脚和躯干的皮肤开始灼热。起来后,才发现是睡在一张铺满生铁的岛上。糟糕!脚下越来越烫了,而我又赤膊赤脚。倘使身上有一片衣襟或留有长发,也可以扯下来暂时垫垫脚呀。我何以变得如此光溜呢!我使劲往上蹦,尽量蹦高,以延长双脚脱离生铁的时间。可是,脚下越来越烫,进而发红。有些地方冒着青烟。我咬着磨牙狂奔起来。热锅里的蚂蚁为什么不往锅外爬?那是不需要什么智能的选择呀。这是我在奔跑中大脑的一个闪念。我向着岛崖冲去。脚底的皮肤已经冒出焦臭味。终于冲到崖边。等着我的却是一股热浪。我纵身往水中一跳,不想,被极烫极烫的热浪拍回。我没有停住我的跳跃。可是,我跳得越是猛烈,热浪把我摔回的速度和力度就越大。我在生铁上翻滚,惨叫。我终于放弃努力,向着反方向冲去。突然,我的眼前一黑,我看到了希望!那黑黑的一堆,显然没有火和烫的存在,不然,颜色不是红就是白,抑或冒烟。那固体的一座黑,一定是我的救星吧!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由于我跑得太快,刹不住脚,一头钻了进去。头颈霎时一凉,我意识到我得救了。头颈的凉爽让我感到躯干和四肢更烫。本能和理智一起逼迫我往里钻。我钻了几下后,大腿以上都凉起来,唯有两条小腿和双脚还在火烧火燎地疼。可是,我不敢继续钻了,这显然不是房子,因为我透不过气来。这是我从未触摸过的一种类泥巴样的胶状物。于是我赶紧往回退。可是,怎么也退不动,身体被压住,手下也滑滑溜溜地使不上劲。为了活命,我只有奋力往前钻。现在,我的全身都凉了,只是,尚不知尽头离我有多远。我猛然想起钻入之前的所见,它像一个小山。于是我放弃努力,也放弃自己。谢天谢地!在我窒息而亡之前,醒了过来。

我捶打着胸膛,揉搓着太阳穴。我想哭号,想狂奔,想骂娘,为何做出如此惨烈的噩梦!许久,呼吸慢慢顺畅,头痛开始减轻,我忽然联想到烙铁。活埋。把人坐入木家搁在锅里,煮煮停停,停停煮煮。把人塞入蒸笼里蒸。那些发明者的创造力,跟这桩噩梦的创作者,真有一拼。

恹恹地过了两天,我还是把这两个噩梦讲给了妻儿。因为,这两天我是惶惶不可终日,害怕末日来临。讲给他们,好让他们有个防范和思想准备。孩子拿起手机,妻子也拿起手机,一个向弗洛伊德找答案,一个看周公如何解析。等我回来,他们异口同声说,你的这两个梦绝无仅有,查不到,不知是什么寓意。

在全面反腐的背景下,我的餐馆仍然进账不小,原因是我有两道招牌菜。做我们这一行的,有一道招牌菜就立得住。所以我多少有些得意。日子原本也过得不错,如果没有这噩梦的搅扰。然而,我越是压制自己不想,噩梦的全景或者片段越似按不住的、大睁着红眼睛的牛头,直往上拱。

孩子说过两回奶奶来过电话想见我,说要是没有工夫回去,她就过来。然而我没有心思理睬,噩梦昨晚又上演了一次,白天还在大脑里回放。梦中憋气要当心心脏,这我以前在微信上看到过。而且,我应该是高危人群,吃的肉和油绝对高过平均水平。我于是直奔中心医院心内科。一番检查下来,没病。主任说,或许是你手压了胸,或许是精神过于紧张,吃点谷维素,放松,没事的。我的心脏没有问题,反倒叫我更加不安。

出了医院我想,生意总是耽搁了,索性直接去乡下。算来,有半年没看母亲了。电话里叫孩子跟他妈说一声,我去接母亲来小住几日,母亲快八十的人了。

把母亲搀入车里坐稳,缓缓地发动了车子。一路上开得很慢,很稳。我想,假如天下的母亲经常在车里坐一坐,车祸将减少许多。临近餐馆,想起从未请母亲品尝过我的招牌菜。不孝啊不孝!难道这梦是对我没心没肺的惩罚?然而,我从小就不迷信,而况梦见下雪、棉花之类的白色事物,才是乡下老被人所说将要戴孝的兆头。然而,此时的我,一根稻草也是救生衣,宁可信其是了。倘若可以摆脱噩梦的再度降临和回放,我甘愿日日亲手为老母做招牌菜。

我给母亲泡了一杯好茶。这种好茶连妻子都没尝过。然后把门一关,扶母亲在躺椅里坐下。关门是不让外人看到我的独门手艺。

十只钉住了鸭掌的肥鸭还在那里晃动着胖而蠢的身躯扑腾。看看鸭掌的皮色,差不多了,我麻利地剁下二十只鸭掌。“红烧鸭掌”就是我的第一道招牌菜。寡言的母亲歪在躺椅里,眼睛要睁未睁。累了吧?赶紧做好,让母亲吃了休息。我的第二道招牌菜就要登场了。把吐过泥的泥鳅冷水下到锅里,候水温升到略略有些烫手时,置入两大块嫩豆腐,于是,泥鳅们一条一条地钻了进去。

餐桌上。香气扑鼻,色也好看,勾人食欲。我拿出我的蝙蝠酒,以犒劳犒劳自己。没想到,母亲没有动筷子,只是呆呆地坐在对面。我一边享用,一边劝母亲多少尝尝。母亲用力抬起眼皮,望着我说,你这样做菜,不怕夜里做噩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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