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尔泰:不会撒谎的哲学家不是好情人
伏尔泰:不会撒谎的哲学家不是好情人
[摘要]伏尔泰这人,虚荣心很强,嘴巴特硬,同时做事又很聪明。他觉得自己是不世出的天才,没有人能奈何他,可是真的要做点什么,他是懂得自我保护的。
按:伏尔泰、卢梭、孟德斯鸠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常常出现在我们的中学课本里,他们被称作“启蒙哲人”。
留着长长的蓬松小卷发,呆板的面部表情,领口紧束的衬衣……
他们发明了三权分立,主张理性主义,反抗中世纪的宗教压迫……
我们对他们的认识好像也仅止于此。
但事实上启蒙运动始终伴随着争议,它离法国大革命如此之近,以至于哲人们一度被视为造成流血的罪魁;二战之后,卢梭曾被当作极权的思想源头。然而在美国历史学家彼得·盖伊看来,启蒙运动是西方现代民主创生的重要因素。
近期彼得·盖伊的皇皇论著《启蒙时代》出版,我们有意停下来,借着独立记者云也退的目光,回溯至那个时代,通过一些有意味的生活侧面重新打量他们,比如孟德斯鸠的眼病、伏尔泰热衷于牛顿研究的情妇、霍尔巴赫的朋友圈、狄德罗的情书等。
如果你对他们有新的认识,哪怕只是一点点呢,也是让人高兴的事。
昨日推送了《孟德斯鸠:我和谁都不争,谁和我争我都不屑》,今天推送写伏尔泰的这一篇。
“快看,那不是伏尔泰么?”果然是他。1749年9月的一个早晨,伏尔泰被人看见正坐在白石阶上,用手捂住脸,瑟瑟发抖。他很容易发抖,孱弱的体质让他即便在盛夏都很容易感觉冷,仆役整天忙着替他烧柴;但是今天,伏尔泰哆哆嗦嗦地掉下两行清泪,凌乱的灰白头发从他的指缝里耷拉出来。
他为夏特莱夫人而哭。这位夫人同他双栖双飞已经十五年了,为了伏尔泰,她把自己丈夫和一儿一女都丢到一边。1733年,伏尔泰因为一本《哲学书简》惹怒朝廷,从巴黎逃出来,想找个暂居的地方,谁知一下子就遇到了夏特莱夫人。尤物啊!怎能拒绝这样的人呢?“我要一盏台灯,却得到一个太阳”——他本来一定会留下这么句名言的,只可惜那年头还没有台灯。
伏尔泰这人,虚荣心很强,嘴巴特硬,同时做事又很聪明。他觉得自己是不世出的天才,没有人能奈何他,可是真的要做点什么,他是懂得自我保护的。他的书都是匿名出版,在那个时候,原则上,哪怕书里的文风确凿无疑地表明那就是伏尔泰的书,政府也不能随便起诉他。
他的另一本代表作《哲学词典》也是匿名,晚年他给一个朋友写信说:“我永远不想听有人说这本书是我写的”。他说,这本书是集体创作,要担责任也是大家一起担,还理直气壮地讲:“哲学家应该向公众揭示真相,而把个人隐藏起来。”
为什么撒谎还这么横?因为伏尔泰自认为他是反体制人士:反体制嘛,跟黑暗势力作斗争,当然要不能太老实巴交了,我能好好地活下去对于法国社会乃至人类文明的进步可是太重要了!我怎能随便暴露自己,让可恶的当局抓住我的把柄呢?
不过有些时候,脑袋还是要迁就屁股的。比如说,法兰西学院这个由政府办的老牌子的科研机构,肯定是很令人讨厌的,它的门槛很高,四十个院士实行终身制,只有谁去世了才能递补进一个,递补进去的人一般都对去世的那位献上一篇颂词。对此,伏尔泰1734年狠狠地讽刺了一顿,说新人入院就是一场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游戏,死掉的、活着的、过去的、未来的以及我们的路易十四国王,个个都是大伟人。
但才过了两年,他自己也被推荐成为法兰西学院的院士候选人,这一下,伏尔泰立刻改口,到处发表演说表示自己如能获选将感到如何荣耀。体制?哦,那仍然是个坏东西,不过呢,我要是不进入体制,又怎能改变它呢?我是一个多么心忧天下的坦荡的人呀!他的竞选过程很漫长,直到1746年才当选。
在当时,没有人揪他表里不一的毛病,虽然得罪了许多要人尤其是宗教界人士,可是更多的人被他的才华所倾倒。大家都认为,伏尔泰能这么强横,那绝对是出于有真本事和真性情。遇到夏特莱夫人,伏尔泰就更有资格傲骄了:你们看,我说我得道多助吧?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有贵人出现——被美人拯救和保护起来,真是太让一个自诩为英雄豪杰的男人心满意足了。
夏特莱夫人长得有多好看,我们不清楚,就连她的画像也不太可靠。不过她的文化水平很高是有明确记载的,她15岁就能翻译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作品,她是法国最早研究牛顿学说的人,工作室里堆满了稿纸和做实验用的仪器;她也跟伏尔泰一样反教会,对《圣经》不屑一顾。此外,夏特莱夫人写过研究火的论文。伏尔泰要向法国公众系统介绍牛顿的学说,夏特莱夫人帮他出了大力气。
伏尔泰以前很张狂,人生信条是“我得到的就是该我得到的,我没得到的都是你们欠我的”,但在跟夏特莱夫人同居后,他也知道感激了,不但感激夫人,而且感激夫人的丈夫夏特莱侯爵:他不但不干涉他们的关系,而且把一间别墅送给他们,让他们长居。
说起来,红人做到这个程度上已足可沾沾自喜:侯爵觉得,他能给伏尔泰提供庇护是一件很荣耀的事,而且能包容伏尔泰,让侯爵自己也非常欣赏自己。受宠的伏尔泰掏出一大笔钱去把别墅整修一新,在里面弄了个模拟舞台,排练自己新写的剧本。
少年得志、青年傲骄的哲学家,现在开始学着做个好情人了。既然他被别人包容,他就也要能够包容别人,伏尔泰写出了一个剧本,是以夏特莱夫人和她的前男友(黎塞留公爵)为主角的,从排练到表演一点障碍都没有。一女二男,甭管这二男是配偶1+情人1还是情人×2,都很容易形成十分稳定的格局。夫人跟公爵无话不谈,夫人自己的丈夫也是笑眯眯地看着伏尔泰在自己眼皮底下晃来晃去。1734年,黎塞留公爵结婚,伏尔泰挎着夏特莱夫人去出席婚礼。他给新郎一句忠告:“别互相爱得太过火了,这样你们才能永远爱下去。”
夏特莱夫人既是贵妇,自然跟体制有密切的联系。跟当局闹崩的伏尔泰,进入到这段稳定的关系里,也就尽量修复跟体制的关系。他多多结交权贵,以便自己的书出来之后能得到他们的保护;他设法跟国外建立密切的关系,万一有什么不对劲,自己可以投奔过去。
以前受私敌倾轧的时候,他在英国避居过两年多,跟英国人很熟,回国后就把牛顿、莎士比亚、培根等人的思想、作品引介给法国人,后来他又跑到德国,去把法国思想传给腓特烈二世。他浑身都是能量。
伏尔泰太有才,他写剧本、诗歌、小说、杂文、书信都从来不费力气,在法国启蒙运动的大舞台上,他是个报晓鸡式的人物,他向法国人介绍说,英国人受益于牛顿、培根、洛克的智慧,现在生活在一个多么良性的体制下,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同时嘲讽本国的种种恶状,特别是宗教和政治上的不宽容。
他的勤奋、活跃、博闻广记让比他年轻的启蒙人士如狄德罗等都顶礼膜拜。夏特莱夫人也深知伏尔泰有多大的能耐,但是担心他出活儿太快太肤浅,于是设法拖延他的写作进度。正是在她那里,伏尔泰写出了传世之作《路易十四时代》。夫人说:伏尔泰,我得为他负责呀!“他这么聪明,这么理性,但是又经常会盲目地毁掉自己的名声。”
有这样的情人,伏尔泰死而无憾了……不,他不能死,作为启蒙运动的精神领袖,他活得越长越好——太多人需要他活着了。
虽然避居西雷,伏尔泰对自己的江湖地位是很在乎的,启蒙力量新出了些什么人物和作品,他都会关心,还经常挑剔别人的思想成果。孟德斯鸠生于1689年,大他五岁,又早早地入了法兰西学院,虽然也是启蒙运动的豪杰,伏尔泰却对这种“体制中人”抱有成见。
1734年孟德斯鸠出版《罗马盛衰原因论》,伏尔泰就讽刺说:罗马帝国这好几百年的盛衰,就用这么小一本书能解释清楚么?我看不是罗马衰落,是孟德斯鸠先生衰落。
对前辈比较不客气,对晚辈则大力提携,而对身边的人,伏尔泰也是日见得谦和。1738年底,西雷别墅又住进了一个来客:德·格拉菲尼夫人,这是个军官之女,嫁人没嫁好,一时处境凄惶。她很善于观察,又很爱说,住在西雷时翻看伏尔泰的手稿,还把夏特莱夫人和伏尔泰的生活情况都写在了给朋友的书信里。
夏特莱夫人发现后大发雷霆,没办法,德·格拉菲尼夫人只好说一通好话,表示自己实在是被伏尔泰不世出的才华所吸引,忍不住去翻看的。咦,这人真会说话——伏尔泰马上吃进这一套,后来他在给黎塞留公爵的信里说,德·格拉菲尼夫人“能让你想起世间的不幸和你自己博大的心灵,如果你能爱上她的话。”
在跟夏特莱夫人一起度过了十二三年后,两人的关系淡了。1747年夏天住到西雷的杜梅因公爵夫人,在8月14日给杜德方夫人的信里说,这里住着“两个幽灵”。“他们闻起来就像是两句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涂了防腐剂的尸体。”两个人都很瘦,吃得很少,其他人都吃完了他们才勉强动嘴,吃完了也不休息。白天,两个人根本就看不见,他们一个在书写重要的史实,另一个则忙着修改自己的牛顿研究。他们没有娱乐,也不像其他贵族那样出去散步。
人上了岁数脾气会坏一点,伏尔泰过了五十岁后,比以前更容易动气了。1748年2月初,两人搬家到了洛林的吕内维尔堡,伏尔泰还在写剧本,夏特莱夫人还多次出任女主演,不过他们的关系中终于出现了一个新男人:德·圣朗贝尔男爵,一个军官出身、时年31岁的诗人。
男爵跟艾米莉谈诗歌和哲学,这是考验伏尔泰的胸怀的时候。他动用了全部的理性来保持淡定,不过,德·圣朗贝尔男爵之前从未出现在他们的世界里,突然就抢走了夏特莱夫人的注意力,到底让一直活在岁月静好中的伏尔泰,怎么都感到不爽。
“你54了。”面对恼怒的伏尔泰,夫人说。
就这么一句话,立刻让伏尔泰醒悟。他拿出了长辈的风度,去跟德·圣朗贝尔男爵说了一番心里话:“我的孩子,我已经把这一切全忘了。我错发你正在恋爱中人的快乐之中,在征服的快乐之中,你理应尽你所能地去享受快乐。像我这么一个又病又老的家伙,就不是为这样的快乐而生的。”
他确实体质很差,比年轻时更怕冷,神经衰弱得厉害,可他讲这个话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还有三十年可活,他能跟身强体壮的德·圣朗贝尔男爵活到差不多的岁数,反过来,夏特莱夫人竟然已经去日无多。她伏案太久,积劳成疾,然后又出了一件事——在和伏尔泰同居了十五年之后,她怀孕了。
孩子究竟是谁的,德·圣朗贝尔不在乎,伏尔泰更不当一回事。9月4日,夫人生下一个女儿,伏尔泰还用自鸣得意的玩笑去通知他们三人帮的亲友。这几句话是他写给达尔让松侯爵的:
这个情人做得真是一点都不吃力,得了许多好处,还什么都不用负责。夏特莱夫人的孩子并没有困扰到他,也没有困扰夏特莱侯爵和德·圣朗贝尔男爵,他们甚至对生产的风险也漫不经心,然而在那个年代,女人四十多岁分娩几乎就是自杀。结果,夫人在产后六天扔下了一屋子的书卷和实验仪器,死了。那个不该出生的女婴也没活过一个礼拜。
吕内维尔堡的台阶很低很少,失魂落魄的伏尔泰就坐在那上面,哭泣。夏特莱夫人死时,床头站齐了三个男人:丈夫、伏尔泰和德·圣朗贝尔男爵。眼看着老情人在自己面前咽气,一时也无力自控,他脚跟拧转,朝着他的朋友兼情敌说了句“是你害死了她!”他一辈子注意风度,轻易不会责人,当然,也很少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可以责备。
在失去了情人之后,伏尔泰的狷狂人生似乎又有了一个新的起点:现在,他正式加冕成为法国启蒙运动的领军人物,也是头号军师。关心他安危的不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帮男人,一帮启蒙运动的精英。他们都是后辈,看到离开温柔乡的伏尔泰都很振奋:那才是我们最熟悉和喜闻乐见的伏尔泰呀!一贯嘲讽,一贯反体制,一个总在告诉大家要对未来保持乐观的忧郁的老头子。
在其后的三十多年人生里,伏尔泰多次帮助受难的个体对抗暴政,留下了赫赫美名,不过对启蒙运动而言,伏尔泰最重要的身份是守护者。他定居费尔奈,在那里手把手地教后辈们如何用手中的笔去跟体制斗争,以及如何在必要的时候尽情撒谎:是的,我们要传播自己的思想,但是前提是我们得能保护好自己,所以不要顾忌,尽管为了正确的目的去做,去写。“接下来肯定会有一场大骚动,”他在1764年的一封信里写道,“年轻人是幸运的,他们将见证一些伟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