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穴书评|一曲「民谣」,是文学最原初的魄力(3648字/10分钟读完)

作者:Jay

校对:LIT.CAVE 编辑部

配图:Online

《民谣》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04月

作者:王尧

本书简介

作者王尧为其首部长篇《民谣》准备了二十余年,藉此完成了他重建个体与历史之间联系的夙愿。

他以故事中人与故事看客的双重身份,杂糅评点、抒情批判,岁月流逝中的碎片和碎片不断碰撞,显露出新的缝隙,而小说由此拼凑出一条真正能够进入历史的现实路径。

《民谣》铺写一个少年的成长精神史,一个村庄的变迁发展史,一个民族的自我更新史。它以个体细微纤弱之小记忆,呈现时代的宏阔酷烈。

读完《民谣》半个月,一直没有动笔写书评,因为笔者知道《民谣》作者王尧也是书评人,要是仓促出评,就叫人家看笑话了,但是,有出版社约评在先,这次班门弄斧也是难免。

书评的创作心理,本不是读者的兴趣所在。然而谈及这本书,先介绍作者的写作背景会对我们后面读这本书有所帮助,所以请读者谅解笔者在这里费些笔墨。

王尧是一位学者,也是一位书评人,正如书的《后记》所说,他这个年纪写小说被朋友形容为「老房子着火了」。

什么意思呢?

老房子有故事,经风雨,晓人情;新火苗心急,剧烈,激越。它也是钱锺书《围城》的梗:「老年人谈恋爱,就像老房子着火,没得救了。」

前一个意思可以由读者揣测,后一个意思,考验读者的阅读视野。

可以窥见,由于作者的知识背景,《民谣》这本书是充满学者式玩梗的内容。由此也可以想见,笔者写这篇书评的心理负担是多么沉重,一边是作者到处埋下的「书袋子」,倘若我们没有发现,那就显出书评的粗浅;而另一边,也有着过度解读的危机。

笔者决定先撇开这些,单纯去谈读这本书的个人经验,读者若觉得有趣,可以亲自一读,这本书值得品评的地方,还真不是一篇书评能道尽的。

一、为什么是「民谣」?

从整体感觉而言,《民谣》很像《百年孤独》,无论叙事手法还是情节架构,都像。

《百年孤独》开头,过去、现在、未来凝结于一句话。《民谣》的开头,也是超越了时空,充满魔幻现实的味道:

我坐在码头上,太阳像一张薄薄的纸垫在屁股下。

首先我们来说,为什么书名是「民谣」?民谣,是大众出于感情宣泄需要而创作的音乐作品,它的特点是通俗浅显而有音律节奏,如《诗经》。题材往往跟民众生活接近,反映社会历史,也有一定的虚构成分。

王尧的《民谣》正是这样一部作品,它取材于作者的个人记忆和以往一些师友的文章。作者在历史背景上加以虚构,而虚构部分又有作者保存的史料来佐证,致使两者的界限模糊难分。

在叙事上,作者没有按照时间顺序去行进,而是像《百年孤独》一样,过去位移到现在,现在包含着过去,其中的跳跃频次有一种音乐的节奏感。

作者采用儿童视角进行叙事,在小说中,「我」是队史编写组的成员(「队」即生产队),也即是历史的记录者。

另一方面,「民谣」的「谣」具有政治讽喻性质,现代民谣也一直继承这个传统。根据段宝林的《中国民间文学概要》,人民群众用歌谣描画「4人团」的丑恶嘴脸。事实上,在「4人团」覆灭前后,民谣创作在历史上迎来一波小高潮。

联系到《民谣》这部小说的故事背景就是在「4人团」覆灭前后,我们可以这样解读——主人公「我」是个历史书写者,负责记载忠于现实、忠于意识形态的历史,但是作者「我」的价值观一定是受当时民谣影响的,所以他所写的,本质上是有一定虚构性的、质疑和讽喻政治的「民谣」。

那个时期,意识形态在当时人们生活中的崇高性,及其后来在历史所呈现的荒诞性,就会像小说的第一句话那样,十分「魔幻现实」——崇高而伟大的太阳成了一张纸,被我坐在屁股下。

二、历史从现实消退的地方开始

《民谣》书写的村庄叫莫庄,它也是王尧的「马孔多小镇」。故事由一个放牛的农夫开始。

传说,从前有个余姓农夫,在南舍放牛,他觉得天气太热,就把牛牵到池塘边上,绳子的一头系在牛脖子上,一头扣在木桩上。这老余觉得困了,就在河坎上睡。等他困醒了,牛不见了,他只摸到还扣着绳子的木桩。摸庄,莫庄,地名就是这样来的。

农夫从无意识状态醒来,用肢体感知外界。「梦醒」和「摸」在一个中国古代神话里就是创世的两个动作:盘古开天。

然而,小说的背景放在「我」姐姐作为一个青年去北京搞串联的年代,明明一切社会现实都可以往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历史去追根溯源,作者把这个具有创世寓意的农夫传说作为队史中的引子来写,我们如何理解呢。

其实,那是「重新评估一切」的年代,正如作者给这一节「传说」加上小标题:劳动人民是我们大队最早的主人。

20世纪六七十年代,由于「先进」的意识形态不断侵扰人民的日常生活,串联,供销社,生产大队,这些词流行一时,却在七十年代末一夜消失。作者所书写的,便是时代里的一股洪水猛兽。那只洪水猛兽来袭,正是作者的童年和成长阶段。我们知道,一个人看待世界的方式通常是这个阶段定型的,作者在十几岁的年纪,见证了意识形态评估一切的失败尝试。

在作者看来,那个年纪写的「队史」所反映的现实不可信,他的这部小说,就是重建自己童年的心灵成长,是重写他心目中的「创世纪」。由此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小说不是以时间推进来叙事,它随着作者个人的记忆不断跳跃闪回——这是一段完全由「人」去重述的「历史」。

当各种形形色色的话语被祛魅,时过境迁,我们应该如何重建自己对记忆的信任?这就是作者提出的问题。尽管很多伟大的小说都是向读者提出一些终极命题,而不必给出答案,但笔者相信,作者还是给出他自己的答案,那就是:回归人文主义。

80年代,乡土文学在中国现代文学史掀起一阵高潮,各地作家纷纷寻根、反思,其无不是对70年代那种抹平人性的意识形态话语作一次反扑。从这个角度来看,王尧的《民谣》并不新鲜,那么,这本书的卓越之处在哪里呢?

三、你也能批孔子?

作者在《民谣》中塑造了许多人物,毕竟是有作者个人记忆所托载,十几个人物的故事交错纷杂而不显得烦乱,这并不出奇。我们也不逐个人物详谈,在这里,只以其中一个人物李先生为例,聊聊《民谣》的悲剧感。

在出场之初,李先生简直就是跟孔乙己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李先生到我们家时看了我的初一语文课本,摇摇头说,这是什么文章。这是什么文章。

……我问李先生:“怎么用文言文称呼我们大队的人,现在大家都叫社员,从前呢?”……李先生沉吟片刻说,“应该叫'氓’……《说文》曰'民也’。”……他又纠正我的读音,不是读“流氓”的“氓”,而是读“门”。李先生不会汉语拼音,他先引《说文解字》,再引《康熙字典》。

「我」代表的是受当时意识形态话语熏陶的激进人物,而李先生明显是孔乙己式的保守派。如果引用雷格马斯的符号矩阵理论(图1),「我」处于【X】位置,李先生便是那个【反X】,两人是对立关系。

然而有意思的是,真正彼此抗衡的主体是两种价值观,「我」和李先生,都只不过是身不由己,都是被不同意识形态话语摆上那个位置的。所以,两人之间的「冲突」,不是非黑即白,而是充满弹性的。整部小说中最重要的一条脉络,就是「我」跟李先生和解的过程。

在小说的高潮部分,李先生质疑「我」道,「你能批孔子?」「我」对他的理解却是「李先生这样的人也是孔子和lin彪的社会基础。我觉得很危险。」李先生是一个骨子里有教养、讲尊严、却被穷困潦倒击垮的人。

由此,在李先生身上,有着四重悲:

第一层,是李先生的教养和尊严,导致他潦倒的现状;

第二层,是「我」作为学生对他存在一种严重的曲解和误解,即认为他是危险的,这对于一位老师而言是极大的不尊重;

第三层,李先生记得北大教授冯友兰过去是尊孔的,现在却被理解为尊孔,由此折射出,知识分子对现实社会的扭曲变形是深感无力的;

第四层,后来我们知道,李先生其实并非「圣人」,他当年中途辍学返乡的真正原因,是偷了学校的书被开除的。原来,李先生是个理想主义者,然而他的经历,时代的环境,都注定他是个残缺的理想主义者,是悲剧。同时,通过这一巧妙的解谜,作者又为我们完成一次祛魅——哪有什么圣人,只不过是有人明知道不可能,却又拼命去营造这样的幻象罢了。

最后,作者跟李先生达成和解,是在李先生投河之后留下的一段文言文。在此,我们就没必要画蛇添足。

其实除了李先生,《民谣》还有许多如此充满悲剧感的人物,要说他们是时世所造?那也不一定。毕竟它不仅仅是作者杜撰的情节和人物,无论广度和深度,都不是一般纯属虚构的小说所能触达的,这也留给了我们很大的诠释空间。尤其是后部分《杂篇》、《外篇》跟小说四卷的互文,更让人一下沉浸在真真假假的故事之间,难以辨清,又想尽力识别。

最后,回到作者王尧写《民谣》这部书上。

笔者觉得,读完如此一本厚重的小说,哪些真哪些假,根本不重要。作者的这一次书写,成功地把过去的人「活」起来。人,也成了整部小说最夯实的支撑点。对于读者来说,人永远是最重要的。文学最原初的魄力,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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