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与菲茨杰拉德的初遇、尺寸、开车与漫长回忆

本文全部摘自去年秋天我翻译的那版海明威《流动的盛宴》。

(因为手头是未校对版,某些字句可能跟纸书版有出入)

海明威如是说斯科特·菲茨杰拉德:

他的才华纯出天然,仿佛灰尘在蝴蝶翅膀上留下的图案。一度他仿佛蝴蝶般懵然未知,不知道图案被拂去被搅乱了。

后来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双翼受损,意识到了它们的构造。他学会了思考,但不再有飞翔的能力:因为对飞翔的爱已经流逝,他只能回忆自己此前,如何踏水无痕。

初见

我第一次见斯科特·菲茨杰拉德时,发生了一件怪事。斯科特身上发生过许多怪事,但这件我永难忘怀。我正与几个不值一提的人坐在德朗布尔路的“澳洲犬”酒吧里,他走进来,自我介绍,又介绍了跟他同来的一位高挑亲切的男子:那是著名棒球投手邓克·查普林。我不关注普林斯顿大学的棒球,从没听过查普林,但他看去惊人地和蔼可亲、无忧无虑、从容自在又友好,我喜欢他还远喜欢过斯科特呢。

斯科特那时是个大男人,但长得像个少年,一张脸介于俊秀与好看之间。他金卷发,高额头,眼睛兴奋又友善,一张爱尔兰人的嘴,嘴唇细长娇嫩,如果长在姑娘脸上就相当漂亮了。他的下巴结实,双耳周正,一个不算凸出但帅气到近乎美丽的鼻子。仅是耳鼻自然构不成一张英俊的脸,但他的脸色、金发与嘴唇就够了。那张嘴让你难以捉摸;等你熟悉他,就更难以捉摸了。

我见到他时很好奇,那天之前我写作终日,所以能跟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与了不起的邓克·查普林作伴,还挺好的——之前我没听说邓克,但他立刻就成了我朋友。斯科特一直说个不停,我则不好意思:他滔滔不绝地夸奖我的写作了不起。我继续凑近盯着他看,注意他的动作,不去听他说话。那时我们私下里有个原则:当面夸奖是公然让对手下不了台。斯科特点了香槟,我、他与邓克,以及我觉得不值一提的那几个人一起喝。我觉得邓克和我都没认真听斯科特的演讲,没错,他简直是在演讲,我就注意观察斯科特。他身材清瘦,脸上略有浮肿,看去状态并不太好。他穿着挺合身的布鲁克斯兄弟牌子的外套,里面是一件按扣领的白衬衣,打着禁卫军领带。我觉得自己该告诉他这领带不大妥当,巴黎有英国人,可能到“澳洲犬”酒吧来——当时就有两个——回头一想,管他呢,我又接着看了他一会儿。后来才知道这领带是在罗马买的。

我盯着他看,却没琢磨出什么,只发现他有一双形状好看、颇合观瞻的手,不太小。他在一张吧台凳上坐下时,我发现他腿挺短。如果腿有正常比例,他该比现在还高两英寸。我们喝完第一瓶香槟,开始喝第二瓶,他的演讲也将近尾声了。

邓克与我都感觉好了起来,甚至比喝香槟前都好,因为演讲终于要结束了。直到那会儿,我一直以为只有我、我妻子和几个密友,才私下里认为我是个伟大作家。现在斯科特得出同样的结论,我很高兴,但更高兴的是:他的演讲要结束了。不料演讲之后,提问又来了。他演讲时,你大可不听,只顾观察;但提问可躲不开。我之后才发现,斯科特相信,小说家可以通过直接提问他的朋友与熟人来找到他需要的素材。他的诘问煞是直接。

“厄内斯特,”他说,“你不介意我叫你厄内斯特,对吧?”

“问邓克吧。”我说。

“别傻了。我很严肃呢。告诉我,你和你妻子婚前睡过吗?”

“我不知道。”

“你什么意思呀?你不知道?”

“我不记得了。”

“可是,你怎么记不得这么重要的事呢?”

“我不知道。”我说,“很奇怪对吧?”

“这比奇怪还糟。”斯科特说,“你必须得记得。”

“抱歉啊。不记得有点遗憾对吧?”

“别学英国佬说话。”他说,“尽量严肃点,记起来。”

“不。”我说,“没指望了,记不起来。”

“你得认真地回忆一下了。”

这说话架子摆得好大。我想。我好奇他是不是对谁都这么说话,但想想也不至于,因为先前我看见他演讲时都出汗了。一滴一滴汗水从他优美细长的嘴唇上沁出,我就在这时候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向下,去目测他坐在吧台凳上架起的双腿有多长。此时我又将视线挪回他脸上,恰在此时,怪事发生。

他就坐在吧台那里,手握香槟杯,脸上肌肤看来绷紧了,忽然浮肿消失,肌肤更紧了,紧到他的脸看去仿佛死尸。他的双目深陷,仿佛呆滞了,嘴唇紧闭,脸色如蜡。这不是我的想象。他的脸就在我眼前变成了一个死人,或者说,死神面具。

“斯科特,”我说,“你还好吧?”

他没回答,他的脸看去更阴森了。

“我们最好带他去看个急诊。”我对邓克·查普林说。

“不用。他没事。”

“他看起来要死了。”

“不,他发作时就这样。”

我们把他扶进一辆出租车,我很忧心,邓克则说他没事,别担心,“他到家时估计就好了。”他说。

邓克一准说对了,因为,几天之后,在丁香园遇到斯科特时,我说起头两天他发作的事觉得抱歉,说也许我们说话时喝酒喝太快了。

“你说什么?你抱歉?什么发作了?你在说什么呢,厄内斯特?”

“我是说在澳洲犬酒吧那晚上啊。”

“我在澳洲犬没事啊。我就是被跟你在一起的英国佬弄烦了,就回家了。”

“那晚上你在时没有英国人啊,只有酒保。”

“别玩玄虚啦。你知道我说的谁。”

“呃。”我说。他是之后又去了澳洲犬酒吧,或者他哪天又去了?不,我记得,那晚上是有两个英国人,的确有。我记得他们是谁。他们确实在场。

“对。”我说,“没错。”

“那个假装有贵族头衔的姑娘粗鲁得很,还有那个跟她一起的蠢酒鬼。他们说他们是你的朋友。”

“他们是。她有时的确挺粗鲁。”

“你看到啦。只因为我喝了几杯葡萄酒,就故弄玄虚,那没用。你干嘛要玩这些虚的呢?我可没想过你会做这类事。”

“我不知道。”我想岔开话题,然后我想到了点什么。“他们是因为你的领带才粗鲁无礼吗?”

“他们干嘛因为领带对我粗鲁?我系的是条普通针织黑领带,穿了件白马球衫。”

我放弃了。

尺寸问题

我们吃樱桃派、喝最后一瓶酒时,他问:“你知道,我没跟泽尔达之外的任何女人睡过。”

“我不知道。”

“我以为我告诉过你。”

“不。你告诉过我许多事,但这个没有。”

“那跟我必须问你的事有关。”

“好的。问吧。”

“泽尔达说,就我的状况,我不可能取悦其他女人,她对我不满也源于此。她说这是个尺寸问题。她这么说过后,我一直感觉不对,我得确认下。”

“我们去办公室。”我说。

“办公室在哪儿?”

“洗手间。”我说。

……

我们回到餐桌边坐下。

“你完全没问题。”我说。“你没问题。没有哪里不对劲。你低头看自己,当然会觉得短些。去卢浮宫,看看那些雕塑,再回家看看镜子里的自己。”

“那些雕塑可能不准确。”

“他们很正常。大多数人都和他们一样。”

“但她为何这么说?”

“是为了让你丧失信心。这是让世上的男人丧失信心最古老的法子了。斯科特,你要我告诉你真相,我可以告诉你更多,但这就是绝对的真相,这就是你所需要的一切。你也可以去问个医生。”

“我不想去。我想你告诉我真相。”

“你现在相信我吗?”

“我不知道。”他说。

“我们去卢浮宫。”我说,“就在街那头,过河就是。”

我们去到卢浮宫,他看了雕塑,但依然不相信自己。

“平时它休息时的尺寸不成问题,”我说,“尺寸是指它勃起之后的模样,这里也有角度的问题。”我用个枕头和其他一些东西帮助他理解。

“有个女孩,”他说,“她对我很亲切,但泽尔达这么说过之后……”

“忘掉泽尔达说的话。”我告诉他,“泽尔达疯了。你一点问题也没有。有点信心,满足那女孩。泽尔达只是想毁了你。”

“你对泽尔达一无所知。”

“好的,”我说,“这一点随意吧。但你来吃午饭,问了我个问题,我已经尽力给了你诚实的答案。”

但他还是疑虑重重。

“我们要去看些画儿吗?”我问,“这里的画儿,除了《蒙娜丽莎》,你看过别的吗?”

“我没心情看画儿,”他说,“我跟人约好要在里兹酒吧见的。”

车子问题

斯科特的汽车司机先前在巴黎开出租车,对英语是既不讲也听不懂。斯科特告诉我,先前在巴黎有一晚,这司机载斯科特回家,没让他挨抢。斯科特就将他带到美国当私人司机了。

我们载着醉汉(指菲茨杰拉德),坐着车子在夜色中从费城驶向威尔明顿时,司机有些忧虑:车子热起来了。

“你该给散热器加满了水才对。”我说。

“不是,先生,不是这回事。先生(指菲茨杰拉德)不让我往发动机里加油。”

“怎么回事?”

“他看我那么做就很生气,还说美国车不需要另外加油。只有不值钱的法国车才需要补油。”

“你怎么不问问夫人(指泽尔达)呢?”

“她发作得更厉害。”

“你要现在停车加点油么?”

“这么一来就可怕啦。”

“我们停了车来加油吧。”

“不行先生。你不知道之前发生过啥。”

“发动机都要烧起来了!”我说。

“但如果我停下来加油加水,我就得停下引擎。引擎不停下来没法加油,引擎一停,冷水就会把气缸震裂。水是够多了先生,这车的冷却系统挺大的。”

“看在上帝面上,我们停下来,就开着引擎加点水吧。”

“不行先生,我跟你说,我们先生绝不会允许的,我了解这个发动机,这车子能撑到府邸。这不是第一次了。明天你如果跟我去车厂,我们就一起去,我也顺便带小姑娘去教堂。”

“好吧。”我说。

“我们得在汽油上想法子。”他说,“我们会买几罐汽油,藏好了,等需要时再加油。”

“好吧。”我说。

“你又在唠叨油的事?”斯科特说,“菲利普有点神经质,说你得随时往这车里加油,就像我们从里昂开回来的那辆滑稽的雷诺。(换了法语)菲利普,听着,美国汽车不用油!”

“好的先生。”司机用法语答。

“他老说那些汽油的蠢话,都让泽尔达紧张了,”斯科特说,“他是个好人,绝对忠诚,但他对美国引擎一无所知。”

这是一趟噩梦之旅,当司机想在通向宅子的路边熄火时,泽尔达却不让。她和斯科特俩人都坚持这条路不对。泽尔达宣布说此处熄火太远了,斯科特说汽车已经开过了。他俩争执,直到泽尔达睡着,司机才继续缓慢前行。然后斯科特命令司机转回来,等他也睡着了,司机才想法子绕将回来。

海明威写菲茨杰拉德的缘起

许多年后,是二战结束后许多年了,在里兹酒吧,先前斯科特住在巴黎时的酒吧跑堂,如今的酒吧总管乔治,问起我来:“先生,每个人都跟我问起的这位菲茨杰拉德先生,是个谁啊?”

“你不认识他吗?”

“不,我记得那会儿所有人,但他们现在只问起他。”

“你跟他们说了什么呢?”

“他们想听的趣事呗,他们听了会高兴的事儿呗。但告诉我,他是谁?”

“他是20世纪20年代早期一位美国作家,在巴黎和外国住过些时候。”

“但我为什么不记得他呢?他是个好作家吗?”

“他写了两本非常好的书,还有一本没完成,他们说如果写完的话,会是他最好的作品。他也写了许多好短篇故事。”

“他来酒吧多吗?”

“我相信,是的。”

“但20世纪20年代早期你来酒吧不多。我知道你那时穷,住在另一个街区。”

“那会儿我有钱时,会去克里翁。”

“我也知道。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我也记得。”

“真奇怪,我对他一点记忆都没有了。”乔治说。

“那些人都过世了。”

“但是,人死了不一定就被遗忘了。老有人跟我打听他。您得跟我讲他一些事,我好写进回忆录。”

“我会的。”

“我记得你和布里克森男爵有一天来这里,哪年来着?”他微笑道。

“他也过世了。”

“是啊。但我没忘记他。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他第一个妻子写作极好。”我说,“她写了一本书,可能是我读过最好的关于非洲题材的书,只有萨缪尔·贝克爵士写的阿比西尼亚境内各条尼罗河支流那本书例外。既然你对作家们有兴趣,把这个放进你的回忆录吧。”

“好的。”乔治说,“男爵不是那种你能忘掉的人。那本书的名字叫?”

“《走出非洲》。”我说,“布里克森总是为他第一个妻子的写作感到自豪呢。但我们认识,远在她妻子写这本书之前。”

“但那位,他们一直跟我问到的菲茨杰拉德先生呢?”

“他是弗兰克当总管时的常客。”

“是的,而我那时是跑堂。你知道跑堂是什么的。”

“我会在一本写我巴黎早期生活的书里写到他。我答应过我自己,我会写的。”

“好的。”乔治说。

“我会依照初见他时的印象写出来。”

“好的。”乔治说,“那么,如果他之前来过这里,我会记得他。毕竟,人不会轻易遗忘的。”

“游客呢?”

“游客自然会被遗忘。但你说过他常来这里?”

“这里对他而言意义非凡。”

“就按你对他的印象去写吧。如果他真来过这里,我会想起他的。”

“我们看吧。”我说。

今天是海明威诞辰12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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