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才生 | 落单
总第1377期
图|网络
版权©️归原作者
二十年前的一个冬日,雪后新晴,阳光正好。我到天门会发源地东油村采风,遇到一个农村老汉,人称老田。
老田年约七十,中等身材,面目清癯,头发花白,但精神很好,披件破旧军大衣,蓝洋布的棉鞋棉裤,和其他几个老汉坐在街口喷闲话。听人说他当过兵,打过仗,于是混在人堆里,和他攀谈起来。
您哪年当的兵?
四七年,我十八岁。
当时咱县刚解放吧?
俺这儿已经土改了,我家分了六亩地。
您家以前没地?
往上推三辈,都是赤贫。像我爷爷那辈,本来弟兄俩,二爷三岁时,被他爹也就是我老爷爷领着出门,正赶上望仙桥庙会,俩人到了集上,老爷爷买个烧饼塞到二爷手里,然后拉着他上了桥,到桥中段时,趁人不注意,突然用力一推,二爷从桥上掉了下去,那桥三丈多高,河水两米多深,当时就找不到人了。
天啊,他亲手把孩子害了?
穷,养不起了。
一条活生生的命啊!
可不是。他觉得没路了。
弟兄俩留下一个,你爷爷。
我爷当了几十年长工,到我爹这辈还是不景气,我五岁时就跟着他逃荒,上了山西,在长子县一住七年。不是打工,就是要饭,直到土改才回来。
您当兵时,应该是解放战争后期了。
是哩。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在征兵。有送夫的,有送子的,敲锣打鼓,骑马戴花,还编成曲儿来唱呢。
唱的啥?
“好男去当兵,乡亲们齐欢送,保家卫国当英雄,全村都光荣……”别的不记得了。
这叫一人参军,全村光荣。
那是,军属的地有人帮种,优待得很。
当时正是国共交战的节骨眼上。
是哩,墙上到处都是标语:“保卫新成果,解放全中国。”
你报了名?
那还用说?不能让刚到手的土地弄没了。我加入的是陈庚的兵团,十五军四十三师。我们从山西长治打到焦作清化,又打到武陟木栾店,一仗接一仗,是从死人堆里趟过去的。
您属于步兵?
先在步兵连当战士,后来当通讯兵,再后来调到骑兵排,有一段,还当过张现阳师长的警卫员。
这经历,用咱林县话说,叫楔的硬。
必须硬。当兵就要当好战士,不能当孬种!
打了这么多仗,遇到过危险吗?
多了。在云南剿匪时,一颗子弹把我的帽子打穿了,再低半指,脑袋就开花。还有一回,腰间的水壶被机枪子弹钻了俩窟窿,再往里偏一点,也就没命了。在骑兵排时,我牵马渡河,敌人的炮弹打过来,一颗碰巧落在马屁股上,马被炸得血肉横飞,一块弹片飞入了我的背包里……
这叫九死一生!
说的不差。上了战场,谁的脑袋不是挂在裤腰带上?冲锋号一响,人人争着往前冲。我腿快,打的又凶,因为这,立过两次二等功。
来之不易啊,是披着血布衫换来的。
其实也没啥。打仗就要不怕死,怕死还打什么仗!
是这个理儿。
全国解放后,还没消停呢,抗美援朝来了。我是五一年到的朝鲜,当时是班长。有次师里开干部会,我看到讲话的是张现阳师长,便偷偷迂回到他身边,向他行了个军礼。他高兴地问我:“小田,什么时候赴朝的?”然后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好干。”几天后,我被提成了排长。
您真幸运,遇到老首长,官升一级。
我给他当过警卫,他了解我。
是给您表现的机会吧。听说您后来参加了上甘岭战役。
我参加的是攻打“三九一”高地,是上甘岭战役的前奏。当时,我们奉命潜伏在敌人阵地的下方,结果被发现,扔下上百颗燃烧弹,战斗结束时,全连丢下五十多人,我们排的战士全牺牲了,只剩下我和一个副班长。
惨烈啊!
惨烈。之后不久,上级派我回国,到石家庄军校学习。
这是要提拔的信号吧?
不知道。但在学习期间出了一些状况,我和队伍从此失去了联系。
怎么回事?
先是牙疼。
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了命。
真不差。他娘的,疼得吃不好睡不好,住进了石家庄和平医院。
地方医院?
是十五军的野战医院。治了一个月,差不多要好了。
可以归队了?
正准备回军校,又有了状况。家里来信,老母亲病重,因为慌忙,我直接从医院请的假,回来了。
这得回来,咱老家习惯,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给你说病重的。
探亲一个月,母亲病情好转,我赶忙往回赶。结果到了石家庄,又有状况了。
啊?
和平医院变成了三十八军司令部,我们的部队转移了,去哪了,不知道。这里的首长答应帮我联系,说有了消息给我写信。就这样,我又回来了,等信。
让部队找部队,应该好找。
是啊。回家后,我三天两头往区里跑,问来信。区长说:“你甭来回跑了,有信来我派人给你送去。”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家里开始张罗我的婚事了,结了婚了,要生孩了,那信还没来。我没了耐性,归队的念头也渐渐打消了。
是不是那个首长把这事给忘了?
有人也这样分析,谁知道呢。
您应该出去找,不能坐等。
咱人生地不熟,哪里去找?
就这样落单了?
落单了。
太可惜了吧?
也没觉得有啥。当时的想法是,反正和平年代了,全国都在搞建设,我留在地方,一样做贡献。
当农民,大材小用了吧?
我当了村干部。红旗渠大会战,我参加了,而且是带着全村的民工参加的。大渠通水后,我又带人参加了三支渠的配套建设,干的也不赖,被评为先进。三年困难时期,林县到连池的公路动工,一个公社组成一个连队,我是小店连的连长,受到了县里的表彰。工程竣工后,组织上安排我到交通局工作,因为老伴有病,就没去。还是回来吧,我这后半辈子的命,就是土地。
您不简单,无论在哪,都能干出点名堂。
毕竟当过兵,不能让人笑话。
表面看落单了,实际上并不孤单。
农村也是个大集体啊。
不过,作为部队干部,本该有待遇的。你没有,不觉得遗憾?
遗憾啥?不就是生活上的问题?困难再大还会有打仗碰到的大?和那些牺牲的战友比起来,我幸运多了。
说的也是,新社会的新生活,他们永远也享受不到了。
有时做梦都会想到他们,像演电影一样,一个个出现在你眼前。特别是在朝鲜战场上的那些战友。
那场战争,据说损失了几十万人。
我们排有个战士,四川人,个子不高,文文气气的,打起仗来却像小老虎一样。我十分喜欢。攻“三九一”时,他就潜伏在我左前方的草丛里,五六步远的地方,我是眼睁睁看着他死去的。大火在他周围熊熊燃烧着,为了不暴露目标,他趴在地上纹丝不动,那火从头发着到衣领,从胳膊着到大腿,连枪托都烤焦了,噼噼啪啪烧了半个多小时,他愣是一动不动地挺着,就那样静静地去了。后来总攻时,我们是喊着他的名字冲上敌人阵地的。战役后,他成了全军学习的榜样。
这人是谁?
他叫邱少云。
讲到这里,老田眼含热泪,已哽咽难言。
周围一片唏嘘。
老田,全名田用才,民国十七年生,虚岁七十二,系林州市桂林镇东油村村民。
后记
本文撰写,参阅了郭布舜先生《邱少云生前排长田用才》一文,特以致谢。
作者简介
陈才生,林州人,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中国阅读学研究会副会长,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著作有《女性作者写作的奥秘》《李敖这个人》《李敖思想研究》《李敖评传》《才女之路》《用生命种诗的人——王学忠评传》《地摊上的诗行——王学忠诗歌研究》《红粉三千,我只爱一点点——李敖情爱纪》《我的江湖越来越小——李敖师友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