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自传连载】 自叙人生路 | 第二章:父亲的肩膀
第二章 父亲的肩膀
父亲生于民国九年庚申十月初九日丑时(公元1920年),逝于1982年7月20日(农历5月30日),享年63岁。
父亲从小离开生母,由养母抚养,长大后身体瘦弱,不能干重活。在上海学艺时,又逢动荡年代,学艺不精,无所特长。后来拜师学过烹饪技术,村里有人办婚事、丧事、聚屋酒,都会请他去当厨师,在家乡也算是一名好厨师了。父亲与祖父永别后,家里即遭火灾,一贫如洗。
父亲30岁,借他人房屋与母亲结婚,我也出生在他人房屋里。我出生后,仇家村开始土地改革,家里分到了2间平房,我们回仇家村居住。父亲土改时家道贫穷,划分阶级成份时被定为贫农,贫农是共产党在农村革命的主要依靠对象。
解放初期,百业待兴。父亲虽不善耕作,但到过上海,见过世面,头脑比较灵活,还学过烹饪,他选择了小商贩作第二职业。农忙时务农,农闲时贩卖海鲜、农产品,猪头肉、绿豆面汤等,生意做的很不错,一家人日子过得很好。
1954年,甲午年二月十二日,妹妹叶仙出生。妹妹出生后不久,父亲不幸染上眼疾。因当时医疗条件有限,父亲的眼病久治不愈,一生时好时坏,影响了他劳动和做生意,家里的生活开始走下坡路。
1957年,丁酉年七月廿三日,大弟弟叶文来到人世。大弟出世后,父亲负担进一步加重。大弟出生的前一年,农村开始搞合作化运动,农民土地入社;城镇实行工商企业对私改造,成立了众多的合作社,所有商品实行统购统销,限制商品自由买卖。土地入社后,农村开始吃大锅饭。限制商品自由买卖后,父亲经商的道路被堵死,家庭经济收入大幅度下降,家里生活更加困难了。
1958年成立人民公社。人民公社“一大二公”,村村办食堂,全村人在食堂吃饭。按当时的说法是:“放开肚皮吃饱饭,鼓足干劲搞生产”。父亲凭着学过烹饪技术,进了大队食堂烧饭,虽然早起晚睡,工作还算顺手。但事与愿反,好景不长,放开肚皮吃饱饭做到了,鼓足干劲搞生产没有实现。食堂这个典型的大锅饭,两年后已是无米下锅,只得倒闭关门。
食堂倒闭后,父亲回到生产队劳动,因他身体瘦弱力气小,干农活又不内行,生产队评底分,给父亲评了7.5分(全劳力是10分)。每天劳动,按底分记工分,父亲出工一天,计7.5分。父亲不会犁田,也不会插秧,只能是耙耙田,做做田岸。父亲瘦弱多病,又经常饿着肚皮,当耙田转角拎不动木耙时,锋利的耙齿常常割伤他的双脚。双脚受伤后,不能及时治疗,裂开口子让人看了心寒。我只能默默的流泪。幼小的心灵暗暗发誓:等我长大了,再不让父亲吃那样的苦。
生产队年底分红,父亲得工分少,家里吃口粮的人多,成了现金找出户。找出的钱无法兑现,只得欠款挂帐。欠款年复一年,帐越挂越多,常遭受同生产队人的白眼,父亲总感到在人前抬不起头,说话底气就不足。我更像是蒙受莫大耻辱,心底萌发着一个念头:有朝一日,我要出人投地,让父亲在人前抬起头来大声说话。
1959年,中国、苏联两个社会主义大国关系破裂。苏联撤回全部在华专家,停建一切在华投资项目,并向我国政府逼讨债款。国内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极左路线影响;全国又连续3年遭受严重自然灾害,天灾人祸,内忧外患,农村到处吃糠咽菜,缺衣少食,听说有的地方还饿死了人。父亲因饥饿和劳累过度,得了浮肿病,全身浮肿,脸孔泛黄,腿脚酸痛。全国得这种病的人很多,还是时任中共中央常委,陈云同志的夫人于若木同志得知患此病的原因是严重营养不良,人体缺少蛋白质所致。于是陈云同志向中央建议,从东北急调大豆。政府下发黄豆粉,作为营养食品,分发给浮肿病患者。可能是黄豆粉的营养作用,也可能是苍天怜悯父亲的子女尚未成年,让父亲逃过这一劫,浮肿病好了。
1962年,壬寅年十二月初四,小弟叶飞出世。小弟来到不堪重负的家庭,按母亲的话说:小弟是不该出生的孩子。好在小弟出生后不久,经受过3年自然灾害及左倾错误路线的国家,开始反思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生产关系破坏生产力的问题,接受饿死人的教训,推出“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的农村政策,允许农民开荒地种杂粮。父亲携妻带子在考菩山、方前大溪开垦了两块荒地,种上麦子、番薯、南瓜、洋芋等杂粮。收获的杂粮,勉强能填饱全家人的肚子。1963年7月,我小学毕业,因家里缺乏劳动力,就再没有去上学,参加生产队劳动,成了父亲的小帮手。
记得有一次,父亲为了多挣点工分,向大娘舅借了一辆手拉车,去桥头胡拉蛎灰。蛎灰由蛎壳烧成,施在冷水田里,可以促使水稻发育。桥头胡到仇家全是上坡路,父亲拉车力气小,我用尽力气推,手拉车还是像蜗牛一样的爬行。下午2时左右,车拉到离村庄还有2里多路的黄泥塘,要过一条小溪,溪面上以二块石板作桥面,宽度刚刚是一辆手拉车可通过,父亲由于乏力,眼睛又有病,手拉车拉得晃来晃去,车轮子没有对准桥面,人和车一下子翻到小溪里。父亲被压在手拉车下,更危险的是蛎灰碰到水,化学作用会引起燃烧,父亲命在旦夕。我被吓得连连呼喊救命,所幸堂姐夫就在附近劳动,听到喊声跑过来把父亲救起。父子俩花了一整天的力气,高工分没有赚到,还把大娘舅家的手拉车弄坏了。随着我岁数的增大,学会的农活越来越多,助手的作用也就越来越大,父亲的压力才算一年一年的减轻。
1968年3月,我应征入伍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大队考虑我是父亲不能缺少的帮手,参军后会给家庭生活造成更大的困难,于是研究决定:在一般军属一年补助800至1000工分的情况下,给我家补助工分1500分。1500分是父亲200个劳动日才能挣到的工分。参军后,我的口粮又不在生产队,这1500分变成了净值,生产队年终决算,我家开始变成现金找进户。
后来,梅林公社食堂需要炊事员,公社领导考虑我家是军属,父亲又有烧饭做菜的手艺,就安排他到公社食堂烧饭。父亲感谢党和领导的关怀,尽心尽责地把饭菜做好。人家吃饭时,他总是站在饭桌旁征求意见,只要有人说他做的饭菜味道好,想多吃点,父亲就会把那一份留给自己吃的菜卖给人家,自己吃咸下饭,他在食堂人缘很好。公社开会时,食堂吃饭人多,母亲也到食堂帮忙,赚零钱贴补家用。这时,妹妹和弟弟都能上中学读书了,小弟弟更是有幸读完高中。小弟当时读得是“五七”高中,教育质量不行,国家恢复高考后,没有考上大学。
1971年3月我从部队退伍,沾了父亲在公社食堂烧饭的光,8月份,就被安排到苔芳棉花加工厂当保卫,开始按月拿薪水。妹妹结婚后,大弟跟着妹夫学漆匠,出师后也能赚钱了。到1975年,家里已是吃用有余,还建造了3间平房,添置了部份家具。
1978年初,正当我准备结婚之际,多灾多难的父亲得了一场重病。开始以为是伤寒病,经乡村医生治疗不见好转。春节后,我从岔路供销社回家,看见父亲挺着大肚子,已被病魔折磨的骨瘦如柴,走路也十分困难了,病情万分危急。我与母亲商量后,立即把父亲送往县医院治疗。到县医院,医生摸了父亲的肝躯,诊断为肝癌晚期。并告知:现在已无法治疗,即使送到宁波等大医院,也是治不好了,只能是了了心愿。听了医生的话,我举棋不定。二娘舅在福利厂补缸甏,我去找他商量。我把医院的诊断结论告诉娘舅,他听说是得了不治之症,送宁波医院只能是还还心愿,很有可能会病死他乡,就建议:不要劳命丧财了,借一辆手拉车,把你父亲拉回家吧!听了舅舅的话,我借来手拉车,决定把父亲拉回家。那天我有一位在卫生所工作的战友,也在县医院。他得知消息,来看望我父亲。仔细地观察了父亲的病情,用手触摸肝躯,发现他的肝躯是一边硬,一边软,不像患肝癌症状。他请来院长,给父亲复诊,并谈了自己的疑点。院长用针刺父亲肝躯,发现针头带有粘连物,确诊为患了肝脓疡,并非不治之症。
我拉着手拉车回到医院,医生告知这一情况,并决定马上就给他做手术。手术做到一半突然停电,等待在手术室外的家人们,一个个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大约半个小时后,医院开始发电,手术继续进行。整个手术历时3个半小时,医生从父亲腹腔内拿出半痰盂污秽物。医生对我说:如果再迟2天手术,你父亲肝部崩裂就没法救了。父亲获得重生,但从此也落下半边瘫痪的病根,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走路一拐一拐的。
1982年7月20日上午,我正在县供销社上班。10时左右村里人带来口信,说父亲昨夜突然生病,母亲让我赶快回家。我请过假,立即骑上自行车回家。路上想起妻子在回浦供销社开会,顺路叫妻子一道回家探望病中的父亲。车骑到回浦供销社,参加会议的同志正准备吃中饭。天下着雨,供销社的同事们,叫我一起吃了中饭再回家。我看看天空,乌云密布,马上雨会下得更大。下大雨,自行车在小路上更难骑,决定吃了中饭再走。想不到这场雨和这顿饭,让我失去了见父亲最后一面的机会。听邻居说:父亲咽气前,不断念叨我的名字。母亲一次又一次的走到村口张望,急盼我回家。而我因一场雨、一顿饭,没有让一生辛劳的父亲在永别时,见到在县城工作的长子。小弟远在新疆学木匠,更无法与父亲见上最后一面。当时我是肝肠寸断,懊悔万分,捶胸大哭,懊悔那一顿饭,埋怨那一场雨,让我失去了与苦命父亲告别的机会,造成了终身的遗憾。
父亲走了,我脑海中经常浮现出他的形象:一面是父亲身体瘦小,体力虚弱,又处在社会多变的年代,他要养活带大4个儿女,处处显得那么弱小无力。另一面父亲敢于承担一个父亲的责任,用瘦弱的肩膀,挑起为人父应有的重担,以父亲对儿女们的慈爱,靠坚强的意志,把我们培养成人,塑造出父亲是家庭脊梁、是儿女们坚强靠山的高大形象。
父亲生前没有惊人的举动,但他有对子女爱怜的天性。每当他赚到一点钱,就要买一些鱼、肉,让孩子们享口福、补身体。每次买鱼、买肉、都会遭到母亲的反对。母亲埋怨父亲:“赚不来钞票,还买什么鱼、肉?要吃你自己吃个饱”。父亲总是苦笑着说:“我吃了身上不会多块肉,孩子们吃了才能长身体”。
记得有一年,父亲实在太累了,连走路都吃力。母亲听别人说:“三套筒”最补身体。所谓“三套筒”就是以梅林一带特产的鸡,杀后在腹腔内塞进猪筋肉,再在鸡身上套上猪肚,然后放在铁锅里红焖,焖熟后一个人吃了效果好。为了父亲的身体,为了让父亲承担起抚养4个尚未成年子女的担子,母亲豁出去了,她杀了正在下蛋的母鸡,花了准备给儿女们过年做新衣服用的钱,买来了猪肉、猪肚为父亲做“三套筒”。
当“三套筒”出锅,那滿屋的香味,那黄灿灿油嘟嘟的色泽,勾引着兄妹们的眼睛,大家心里都知道,让父亲一个人吃了好干活,但都忍不住那香、那色,眼睛直直的盯着“三套筒”,大口、大口的咽口水。面对此情此景,慈祥的父亲还能顾得自己补身体吗?还能一个人吃下这只“三套筒”吗?他把“三套筒”撕成数块,塞到我们兄妹嘴里。当母亲发现时,很想埋怨丈夫不懂她的苦心;子女们不懂世事。但当她看到丈夫和子女们都洋溢着满意的笑容时,她只能是无奈的苦笑,满含着辛酸的泪水,说不出一句话来。
父亲一生没有赚过大钱,他每天为了这7.5分工分,仅仅2/3毛钱的价值,多少天是在忍饥挨饿,病痛折磨下出工的,有时连路也走不动了,他还是咬咬牙坚持着干活。
父亲一生没有给国家作过大的贡献,但他千辛万苦把我们兄妹4人养大,培养成人。当我长大了,国家需要我去当兵,父亲毫无怨言的让我走。让自己最得力的助手去报效祖国,这就是父亲对国家最大的贡献啊!
父亲勤奋的一生,时刻关心儿女成长,好吃的总是让给我们吃,把苦和累埋在自己心间。用父爱、用一家之主的言行,让我们懂得做人的道理。他留给我们最宝贵的是精神财富,那是不能用金钱、物质来衡量的。
父亲一生没有享过儿孙们的福,但我相信父亲地下有知,当他看到儿孙们都在县城居住,生活过的一天比一天好,他一定能够挺起胸膛,抬头起头来,在人前大声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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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仇叶祥
□编辑:木子叶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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