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与规则的较量，总是此消彼长 | 阿飞·早茶夜读
4月的主题书是《公主之死》，讲了一个挺狗血的案子，总结一句话即是：北魏兰陵长公主在婚姻中遭遇丈夫不忠，因妒杀婢在前，后遭家暴致流产身亡。这起“殴主伤胎案”被清朝法律专家沈家本推为中国历史的经典案件之一，在兰陵长公主流产之后，代表皇室旨意维护皇权的灵太后及门下省官员们，与以尚书三公郎中为代表的汉化官僚集团针锋相对，就如何处置驸马刘辉和与此案相关的四个平民展开激烈的辩论和斗争。太后要杀驸马，汉化官僚们认为不该杀，他们分别从刑法适用、刑罚尺度、主观表现、父权家族伦理等方面阐述了理由，但最终由于皇权对司法的干预，以及女主政治带来女性地位的短暂提升等因素影响，其主张并未被朝廷采纳。然而驸马的命运也是一波三折，刘辉后来被逮捕归案，却在处决之前刚好赶上灵太后在一场政变中失势，孝明帝主政后大赦天下，刘辉捡回一条命不说，还重新获得封爵。
“刘辉殴主伤胎案”所涉及的，不论是通奸、婚姻暴力，或是女性的夫家认同，在古今中外的许多社会中，都是深刻而重要的议题，是否该受到法律制裁，制裁的程度是轻是重，每个社会的态度并不相同。说起这个案子本身并不复杂，但却可以小见大，它所揭示的是，长达1500年的法律制度儒家化或儒家伦理法制化的进程是漫长且会反复的，尤其是当有强力外界因素介入时，比如皇权、外族、甚或是末世，儒家伦理法制化的进程中可能偶尔还会出现崎岖难行或“倒退”的现象。
关于这个案子有关规则和律法的方面，前面很多期的同学们都讲得很透彻了，那今天其实想谈一谈法不外乎人情的另一面，就是它在欲望和规则较量的灰色地带。说到这个话题，就又想起了另外一本奇书，就是《三言》。《三言》实为《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三部白话短篇小说集的合称，是由明末通俗文学戏曲家冯梦龙，在宋元话本与明代短篇小说的基础上编撰加工而成的。今天就讲一个《三言》里的故事。
《三言》的第一部是《喻世明言》，而《喻世明言》的第一篇就是《蒋兴哥重会珍珠衫》。既然是整套《三言》的第一篇领衔作品，可见其重要性。这个故事大概是说，有一对夫妻，丈夫叫蒋兴哥，妻子叫三巧儿，蒋兴哥从小跟着父亲四处做生意，而三巧儿是王家的幺女，长得标致美丽。两人青梅竹马，父亲去世之后蒋兴哥就娶了三巧儿，新婚燕尔恩爱甜蜜。但没多久，蒋兴哥便抛下妻子，只身去广东做生意，一去两个寒暑。三巧儿在寂寞空闺中禁不住牙婆的设计诱骗，与陈大郎发生了婚外情。陈大郎和三巧儿的感情也非常好。直到他说，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我还得要去做生意。三巧儿说，你带我走吧，天涯海角我都与你在一起。当大家以为三巧儿最爱的应该是自己的丈夫，与陈大郎之间的露水姻缘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时，让人惊讶的是，三巧儿竟然愿意和陈大郎私奔，这证明了她是很爱这个男人的，或许是因为对丈夫失去信心了，不知道丈夫会不会回来，此刻眼前只有这个男人，于是便希望他能带自己离开。这里显现了一种末世的情感观：在末世当中，人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是用没有明天的方式活着的。人们最在意的就是“现在”——没有过去的包袱，也没有未来的憧憬，只有现在的欲望，这是三巧儿这个人物特殊的地方。
陈大郎离开时，三巧儿将丈夫家里最重要的传家宝“珍珠衫”送给他作定情信物。然后陈大郎就带着珍珠衫走了，古典小说里一个重要特色，就是“无巧不成书”，陈大郎在外面走江湖经商的时候，在苏州偶遇了化名为罗小官人的蒋兴哥，两人相谈甚欢，颇感知己，于是陈大郎对着蒋兴哥说出了自己的一场艳遇，并且展示了他贴身穿着的那件珍珠衫。蒋兴哥听了之后，即震惊又痛苦，迫不及待的就回家了。蒋兴哥回到家中，揭开了妻子红杏出墙的残忍事实，三巧儿在事迹败露之后，愧疚悔恨，想要寻短见，却被母亲发现没有死成，母亲劝她，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要做这么傻的事？不久之后，三巧儿的父亲就帮她另外找到了一个更厉害的归宿，是一个县官，这位吴知县正好缺一个小老婆，听说了三巧儿的美貌，就决定要娶她。到了再婚那天，蒋兴哥把当初三巧儿的嫁妆原封不动送到了吴知县家里，送给三桥儿当陪嫁品。旁人知道这事儿的，有夸蒋兴哥做人忠厚的，有笑他痴呆的，还有骂他没有志气的。而冯梦龙是怎么看待这件事情的呢？他认为这正是蒋兴哥最忠厚的地方。
后来陈大郎病死，死之前把珍珠衫交给了他的妻子平氏，平氏后来落魄潦倒，经媒人说合，嫁给了蒋兴哥，这就是第二个无巧不成书的地方了，婚后蒋兴哥打开了平氏的陪嫁箱笼，发现了那件珍珠衫，问明了缘由，这才叫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两个人不胜唏嘘。按说故事到这儿就应该画下句点了，然而却还没有结束，因为冯梦龙认为蒋兴哥的忠厚还没有得到应有的报酬，所以冯梦龙将故事又一转折，说到蒋兴哥有一次做买卖的时候被人讹诈打官司，官司居然打到了吴知县那儿，三巧儿哭着说这个被告是我原来的哥哥，请吴知县无论如何要救了蒋兴哥。吴知县观察两人神色，察觉两人并非真正兄妹，就逼问他们的关系，两个人就老老实实招说了往事，把吴知县也感动了于是重新把三巧儿还给蒋兴哥当老婆，两人算是“破镜重圆”，这才有了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和重会三巧儿的双重喜悦。如此这般便是冯梦龙对他忠厚性格的回报了。从另外一个方面讲，三巧儿是一个平凡的年轻家庭主妇，还是这样一个在传统道德观里“妇德有亏”的女性，冯梦龙也给了她一个宽容宽厚的结局，这是一个古典小说里难得一见的“浪女回头金不换”的故事。对三桥儿的宽容，也就是对人欲的理解与宽容。
比较三巧儿“浪女回头”的故事和前面“公主之死”的年代朝代背景，大概能看出在受到外界因素强烈干扰时，道德或法律准则会出现不同的走向：有时提升，有时沉沦。《三言》里呈现出来的“人情世态之歧，悲欢离合之致”，一定和作者的成长经历以及生存环境密切相关。冯梦龙出生到死亡的年代是1574至1646年，这是政治上最混乱的时期：明朝灭亡，清军入关。其实在清军入关之前，还经历了一段很重要的时间，四面八方很多盗贼或者农民起义，把明朝弄得天翻地覆，民不聊生。在理学最昌盛的时代，突然经历了惊天动地改朝换代的时候，这种末世框架下，欲望与规则的较量是非常值得研究的。一方面，欲望会导致道德沦丧、法律沉沦，另一方面，欲望本身就是人性的自然现象，人在向上提升时需要教化，需要很大力气，人在向下沉沦时却快得很，并不需要多大力气，从这点看，法律沉沦倒是更“符合自然”的人性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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