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乔:祥林嫂,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祥林嫂,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北乔

祥林嫂那木刻般的形象犹如一把刻刀,在我们心里刻下了永久的记忆。那个时代、那个社会、那个时候的文化、那一群人以及她遭受的种种磨难是一把把锐利无情的刀,硬生生把一个鲜活的生命切割成条条干枯僵死的线条。长久以来,我们总是在体察外在的一切是如何践踏和扼杀祥林嫂的,但很少真正走近她,了解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社会在残害她,而她在做什么呢?她的性格在她悲惨的命运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走近祥林嫂,其实也是走进我们的内心,从另一个角度来观照人类的存在,人性的复杂与庸常,以及人本身的光芒与阴暗、无奈与积极。
祥林嫂的出逃,其实很从容。
“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
眼前的祥林嫂,很像是在走亲戚。清爽干净的打扮,神情安然,没有一丝慌乱的迹象。逃,在祥林嫂这儿不是行为上的动作,而是脱离困境的心理感受。
她“手脚都壮大”,“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祥林嫂的身体很壮实,那么,脸色青黄更多是心理的外在表现。丈夫去世不到一年,婆婆又算计把她嫁到山里去,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船迟又遇打头风。失夫之痛、将遭逼嫁,过去的伤口还在流血,未来的恐惧又猛扑而来。祥林嫂遭受了生平最大的内外夹击,疼痛、悲伤、紧张、抑郁、烦闷等众多的情绪纠缠着她。她的心在煎熬,这一切,自然会外化为她的脸色。
如果“精明强干”的婆婆察觉到祥林嫂有异样,定会倍加防范,那么祥林嫂恐怕很难逃出来。可以想见,在得知自己将要被婆婆逼嫁到山里的信息后,她一定表现得相当淡定。祥林嫂精心守护着自己的内在世界,心里翻江倒海心急如焚,表面上却一如平常。我们不知道祥林嫂是如何骗过婆婆的,是如何从严厉的婆婆眼皮子底下从容离家的,但她一定自有她的办法。她不但行动自如,而且瞒着婆婆与卫老婆子达成了某种协议式的交易。卫老婆子这样混社会的人,一定晓得婆婆肯定不会同意没了丈夫的儿媳妇外出打工。甚至,她很清楚祥林嫂是在逃婚。显然,祥林嫂找到了说服卫老婆子帮她出逃的方法。
用情亦或用钱,还是双管齐下,祥林嫂所采用的办法,我们依然不得而知。但祥林嫂第二次到鲁四家时,我们见识了她独特的说服能力。她与卫老婆子一唱一和,配合得相当好,出色地完成了一次推销。
卫老婆子把重点放在祥林嫂为什么再次来打工和这次来打工不会再有上回的麻烦这两个关键问题上,“……这实在是叫作'天有不测风云’,她的男人是坚实人,谁知道年纪青青,就会断送在伤寒上?本来已经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饭,复发了。幸亏有儿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养蚕都来得,本来还可以守着,谁知道那孩子又会给狼衔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来了狼,谁料到?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大伯来收屋,又赶她。她真是走投无路了,只好来求老主人。好在她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牵挂,太太家里又凑巧要换人,所以我就领她来。——我想,熟门熟路,比生手实在,好得多……。”这一段话,相当有水平,有事有据,有情有理,面面俱到中重点突出,具实讲述中巧妙地赞赏祥林嫂。既在高度精炼地表述祥林嫂遭遇的全过程和重要细节,又为求情营造了绝好的铺垫。
祥林嫂生活在山里,卫老婆子没进过山,对祥林嫂的事知道的有限。如果我们把这段话转换成祥林嫂对卫老婆子说,似乎更为应合。如此,我们可以相信,她的这番话完全可能是祥林嫂教的,至少那些细节,都是祥林嫂提供的,而且是带着情感倾向进行叙述提供的。退一步说,卫老婆子这样的老江湖把这番话说得如此流畅,如此滴水不漏,显然是经过精心准备的,不可能只是简单准备准备,照着拉家常来说祥林嫂的事的,或者全凭临场发挥。
是的,与其说祥林嫂是接过卫老婆子的话头,还不如说是她把自己最能博取同情的那段遭遇进行渲染。其实卫老婆子的话还没说完,祥林嫂是抢过来说的,而且抢的时机恰到好处。在任何时候,说到孩子,都是最能击中人心的柔软之地的,更何况祥林嫂的孩子死得确实凄惨,她的讲述又是那样的富有感染力。孩子惨遭不幸,那天的情形,每一个细节,都会像钉子样扎在祥林嫂心里,如同烙铁在她的记忆里打上了再清晰不过的印迹。画面和情感,想要转化为口头语言,是需要某种过程的。一个不怎么说话的人,想要说得如此声情并茂,并非易事。或许,我们可以想像,祥林嫂来鲁四家的路上,曾默默地想该如何说自己的事,怎么样才能让鲁四收下她。这样的想像,应该比较符合真实。
“四婶起初还踌蹰,待到听完她自己的话,眼圈就有些红了。”
卫老婆子的话,让四婶心有所动,处于犹豫之中;祥林嫂的讲述,则让四婶被同情心完全占据。可以说,没有她们二人的这番言说,四婶不可能接受祥林嫂。
“卫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担似的嘘一口气;祥林嫂比初来时候神气舒畅些,不待指引,自己驯熟的安放了铺盖。”
卫老婆子的轻松,一是对祥林嫂托付的事终于有了交待,二是四婶能被她打动,她有种成就感。倒是祥林嫂的举动,有些出乎我们的意料。从悲痛到“神气舒畅”,她的状态转换得好像过快。即便是来前担心鲁四家不收留她,现在她如愿了,这样的欣喜,也不足以让她在瞬间转悲为喜。其后的“不待指引,自己驯熟的安放了铺盖”这样的行为,在很大程度上属于反客为主。这至少是她欣喜之后的忘情。状态的瞬时转换和失礼,说明她的心事都在鲁四家是不是会收留她,别的,她一点也不在意。
祥林嫂第一次丧夫后的出逃,是自己的选择,具有一定的主动性。顺利逃离,并有了很好的落脚处,她的内心充满喜悦。别人对她没有太多的好奇心,她只要守住“出逃”这一秘密就可以了。没有外力的干扰,她心理上的自我修复比较顺利比较快。后来虽然被绑架式地嫁到山里,而且因奋力反抗撞破了脑袋后还是被塞进了洞房。过程是痛苦的,但结果很美好。没有公公婆婆等人管束,只有丈夫,她还是缓了过来,并过上一段时光的幸福生活。这时候的祥林嫂就像山中的鲜花,不受任何的约束,自在地绽放。
第二次是被赶出来的,完全处于被动。丧夫失子,被驱赶,给予她的打击是巨大的,对身心造成了较大的伤害。但从她“不待指引”的主动性看,她的调整能力还是比较强的。
祥林嫂内心世界其实很丰富,她有自己恒定的价值系统,并以此作为内心世界的动力。遇事很有主见,会以自己的标准和方式去思考应对之策,一切以自我为中心。她的内心活动可以持续旺盛,就自己认为应该思考的事进行反反复复的考虑,直至烂熟于心。日子可以过得艰苦些,能吃苦耐劳,只要不搅动她的内心,她那片心湖依然会有阳光,会自我性疗伤,尔后生机盎然。
祥林嫂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但不等于她口才不好。第二次去鲁四家的那番自述,足以证明这一点。柳妈追问她为什么最终还是依了贺家男人时,她先是闪烁其词,然后着实回击了柳妈。“'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看。’她笑了。”自柳妈开始问的时候,祥林嫂就是支支唔唔,可以是难以启齿,也可以说成是她既不想过多地透露细节,又要巧妙地制止柳妈的追问。“阿阿”,显示自己不知道怎么说,或者不好意思说出口,看似在节节败退。“你……你倒自己试试看。”看似是情急之下的脱口而出,颇有我不是不想说而是确实不知道怎么说的意思。她的这句话变被动为主动,技巧性很高,回击力很强,完全做到了反败为胜。她笑了,这笑真是意味深长。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的脑海里一定浮现出那晚的情形。经过时光的过滤,那番挣扎有了些许美好。这隐藏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可以品味,但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又钉住她的眼。祥林嫂似乎很局促了,立刻敛了笑容,旋转眼光,自去看雪花。”柳妈的一笑两看,让祥林嫂紧张起来,因为她不想让柳妈看出她心里在想什么。回收笑容,躲开柳妈的目光,是她最好的防护。
从心理学角度而言,祥林嫂具备内向性格和抑郁质气质的某些典型要素。比如孤独离群、不爱说话,不善社交、过于注重自我、竭力抵制外来影响等。
从几次祥林嫂开口说话的场景,我们可以感觉到,她很会说话,语言表达能力很强。在与人打交道时,她总能实现自己的目的。但在她的生活中,这样的情形很少,多数时间里,她闭口不言,属于那种很容易让别人忽视她在场的那种人。在没有非常状况时,她内收了社交能力,给人的感觉好似是不善交际。其实是她觉得没有必要与他人来往,静静地守着自己是最好的。
“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不爱说话,是不有求于人时,总不主动说话,更不会与别人聊家常。而当别人问她什么时,她也总是高度防备,不到万不得已,不说半句。
她的孤独离群,更多的是独处。对她而言,独处,并非孤独。孤独,只是她给我们的假象,或是我们的自以为是。她其实很喜欢独处,并从中得到享受,快乐心灵。第一次到鲁四家时,别人花了十多天的时间,才知道她的一点点情况。说明,她基本上不与大家相处,只是埋头干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可以想见,在吃饭或晚间休息时,她一定也是默默地在一旁。她没有与人相处交流的渴望,相反,时时对别人怀有戒心,小心翼翼地防止她人进入自己的内心,也竭力控制自己内心的信息外泄。
她守护内心达到某种极致,进而只关心自己,而对他人冷目以待,丝毫不顾及别的心情和感受。以静制动,闹中取静,远离大家,这样的守护,是安全的,也不伤及他人。但她不喜欢或不需要别人交流的同时,又怀有强烈的倾诉欲望。
儿子丧命于狼口,这对一个母亲来说是莫大的悲痛。在春天最不该有狼的时候,狼居然来了。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更让悲痛的程度加深了数倍。儿子的失去,让她第二次的家庭生活成为过去,而她还因此被收了房子赶了出来,成了无家可归之人。人世间所有的痛苦都压在她柔弱的肩膀上,如一把把刀扎在她的心上。这样的不幸降临到谁的头上,都是灭顶之灾。可祥林嫂居然挺过来,没有被打垮,没有断了活下去的念头,真是不容易。“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遭受了一次次的不幸,祥林嫂还能如此,足见她的内心有超乎我们想象的坚强。仅就这一点而言,她真能称得上是奇女子。
内心有巨大的悲痛,总是需要释放的。这在情理之中,也是自我调适最好的方式之一。一般情况下,内向型的人,遇到什么事吃了什么苦受了什么委屈有什么的痛,都习惯藏在心里。他们或自我消化或自我折磨,自己悄悄地舔着伤口。耗费巨大的心力,有时也难以让伤痛愈合。在这一点上,祥林嫂迈出了内向型个性的人难以迈出的一步,真是值得称赞。
她不再是不爱说话了,也不再见人就躲,而是主动走进人群,主动开口说话。这样的转变是令人诧异的,又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祥林嫂以倾诉的方式倾倒和转移自己的不幸,不失一种很好的心理调理。人们起初虽然有些看不起她,但听了她的故事还是怀有深深的悲悯。
“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中国人有看热闹的嗜好,这几乎是参与日常生活、进入社交的常用方法。遇上祥林嫂,她们的心态和动机是多样化的,不能以麻木的看客一以概之。他们中间有好奇的,有通过别人的苦痛达到某种自我安慰的,有的甚至只是当作一出戏看的,但也有来时就抱着同情,并以倾听的方式为当事人作尽可能的慰藉。来的这些老女人,一定也是怀揣不同的目的。然而,在祥林嫂的倾诉中,她们被打动,进入情感的共时状态。在这特定的瞬间,她们的善良被唤起。她们体味到祥林嫂的苦痛,作为祥林嫂倾诉的对象,接受并分担她的悲痛她们善意的眼泪,是对祥林嫂真诚的抚慰。因此,她们“满足的去了”,既是探秘之后的满足,也是做了善事之后的满足。做了如此的善事,她们有理由“满足的去了”。回去时,一路上的评论,是悲痛的延续,叹息的余音,也是同情的回望。这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也是日常生活伦理的本能再现。虽然人之常情,不一定是道德的,不一定是对的,但我们应当尽可能地尊重“人之常情”。因而,对这些老女人的举动,我们可以有些许的不满,但过多的指责,似乎也大可不必。
祥林嫂的血泪成河,无节制的流淌,淹没了自己,这是令人伤心之事。只是,这时候的她,依然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不管外面风云流水,一昧地讲述孩子遭狼叨的惨事。但一遍遍的讲述,让周围的人每天都笼罩在与她一样的悲痛之中,着实有些不近人情。可以说,她没有权利要求别人分担她的悲痛,别人也没有义务让她的悲痛在自己的生活里长久停留。生活总是要继续下去的,这是人生的常态。
“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她全不理会那些事,只是直着眼睛,和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她张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但她还妄想,希图从别的事,如小篮,豆,别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来。”
祥林嫂遭受了无尽的无法承受的苦痛,但没有失去控制。她知道自己无休止的讲述,让别人渐渐不满起来,甚至给别人带来了伤害。无处不在、过于封闭的自我,使她无法体谅别人的难处,体会别人的情感需求,只是固执地寻求自己的心理需要。从这个意义说,她多少有些自私。
面对别人对她讲述的麻木,她没有替别人想一想,也没有采取进一步有效的沟通交流。她心生不满,以冷酷的方式与大家对抗,重回她不说话的状态。
“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
“总是瞪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
别人对她的嘲笑,有雪上加霜的不良之心,显然是不对的。然而,祥林嫂并没有细细想过,人们为什么会从同情到嘲笑?当然,也更没有站在别人的角度去反省她的行为。是的,祥林嫂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没有换位思考的能力,甚至可能根本没有此种意愿。
祥林嫂一生历经磨难,受到很多打击。背负童养媳的沉重身份在婆家生活了数年,好不容易结婚了。可没多久,丈夫就生病去世,久久期待的小家庭生活转瞬间灰飞烟灭。被婆婆逼嫁到贺家,她先是出逃后又在反抗中撞得头破血流,硬是被塞进了洞房。那在别人看来是耻辱的伤疤,其实是她敢于抗争的旗帜。再次丧夫,痛失爱子,家破人亡。第二次进入鲁四家,又受尽了嘲讽。但她顽强地活着,内在的强大力量,令人敬佩。
祥林嫂这种内在的强大力量,是自在生成的,还处于没有过多受到文化熏染的“天真无知”。由此建构的精神支柱也是我自意识的产物,并在封闭世界里成长和壮实。她的这一内心世界系统,有着自身的原动力,并强势支撑生命的行走。只是原生性的力量虽然足够强大,但免疫力过于虚弱。她可以承受物质化的苦难、肉体上的折磨和情感上的疼痛,甚至是人格上的羞辱,但招架不住外来文化的感染。进入一个新的文化环境,她被焦虑彻底打败,失去了方向感,精神世界坍塌,继而走向生命的终点。
她所遭受的致命打击是在鲁四家。依日常生活伦理看,鲁四家对祥林嫂还是不错的。在鲁四家的文化风俗中,寡妇是不吉利的,再嫁的寡妇没能守住贞节,是不洁的。但祥林嫂两次来,鲁四家都出于同情接受了祥林嫂。这对鲁四家而言,是破例之举。后来,祥林嫂因为身心俱伤,不能干活了,鲁四家不再用她,从某种意义上说,也不能过于谴责。毕竟,鲁四家是需要祥林嫂做活的,她无力而为,那么类似于用工协议之类的,也只能失效。这其实是属于契约范畴,过份要求鲁四家重人情轻实用,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不现实。
“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菜,只好自己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这是不人道的习俗,也是对女性的极大不尊重。然而,文化禁忌,一直与人类如影随形。不管我们喜欢不喜欢,许多的禁忌已经形成了文化,全方位参与了我们的生活。我们似乎不能以纯科学、纯理性的方式来批判和与之决裂。这就像当下被我们津津乐道且乐此不疲的众多风俗,无科学之理,但有人伦之情。我们将其作为生活的一部分,如果不依这些风俗,我们常常会觉得这日子没过或者没过得实在。
鲁四家这样有代表性的禁忌,对于祥林嫂这样打工的人来说,其实是一种约束,一种契约性的要求。虽然来时,她不知道鲁四家有这样的规矩,但她知道后,还是可以选择的。接受约束,是个体与社会相处的一种方式,不能简单粗暴地以“旧文化”、“不人道”来对待文化性的约束。祥林嫂身上,其实是有回旋余地的。她可以对这样的两难进行反省式的思考,进行必要的权衡。入乡随俗,其实在社会大环境下,应该还是比较明智的选择,也是个体对群体的妥协。她这样一边抱着自己的价值观念不放,一边又要从鲁四家获得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是自己把自己困住了。在很大程度上,她的选择其实并不难。只要遵从鲁四家的规矩,不参与祭祀就可以了,这对她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在精神层面上,这样的规矩是一种大众性文化,并不是只针对她。
当然,真正让祥林嫂彻底垮掉的则是与柳妈向她灌输的“捐门槛”有关。在得知她闻所未闻的风俗后,她痛苦过挣扎过,最终还是以最大的虔诚接受这样的文化制约。“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她经过一年多的辛苦与积攒,终于捐门槛了,实现了习俗中的赎罪行为,在臆想中获得了新生。然而,“捐门槛”与因不洁而不能触碰祭品,是两回事。祥林嫂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也没有向他人了解,而自认为已经洗去所谓的“不洁”。所以,鲁四家冬至祭祖时,她“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而当遭到喝斥时,她的精神世界自然就轰然倒塌。在鲁四家人看来,第一次你不知可不为过,那第二次还这样,自然是顶风而上,有故意亵渎祖先之心。祥林嫂又一次只在自己的世界里打转,不与外界进行基本的沟通。
更为可惜的是,她把鲁四家认为她的“不洁”错误理解为即使捐了门槛也无法赎罪,日后还会下地狱,还会被两个死鬼丈夫争夺。在一个陌生的文化习俗里,她举步维艰,处处碰壁。她凭着自己仅有的一些生活经验,混乱了不同体系或内容的习俗。一种不解而带来的恐惧野蛮地侵入她的内心世界,并成为她的主宰。这完全搅乱了她原有的精神世界和生活价值观,她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恐惧之中。巨大的焦虑,摧毁了她的自我意识,她残存的生活希望被蹂躏成一地碎片。
在遭受社会无情压迫的同时,她完全退回内心世界,在无助和孤独中自残,直至成为心智无常的“木偶人”。作为打工者,她失去了基本的能力,最后被鲁四家解雇赶了出去。在那样一个社会,精神失常、没有劳动能力的祥林嫂,失去了生活来源,沦为乞丐。饥寒交迫的她,还受着未来巨大恐惧的困扰。
腐朽的文化、无情的社会机器,碾碎了祥林嫂的生命。然而,在人类历史上,又有多少像祥林嫂这样的人,面对现实的魔性压力和终极性的恐惧,能够逃离呢?人类面对这些凡常而且是终极性的灾难,总是无法彻底拨开云雾见天日的。在日常生活中,因为种种的外在压力和内在的焦虑所造成的苦闷、抑郁、挣扎,总是狠狠地与我们如影随形。许多人正是走不出自己的枷锁,才无法走出精神困境,进而被生活打败或永远地逃避人生。

原载《名作欣赏》2016年2期

北乔, 江苏东台人,评论家、作家、诗人。著有文学评论专著《诗山》《刘庆邦的女儿国》《贴着地面的飞翔》《约会小说》、长篇小说《新兵》《当兵》、小说集《天要下雨》、散文集《天下兵们》和诗集《临潭的潭》等14部。曾获解放军文艺大奖、武警文艺奖、海燕诗歌奖、乌金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等。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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