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认识“中国哲学是不是哲学”这个问题?
哲学没有进步到物理学的地步,所以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写中国哲学史就有根本态度的问题。这根本的态度至少有两个:一个态度是把中国哲学当作中国国学中之一种特别学问,与普遍哲学不必发生异同的程度问题;另一种态度是把中国哲学当作发现于中国的哲学。“
这段话不长,但是,内容很丰富,主要有以下意思。
其一, 哲学是思想,但是并非所有思想都是哲学。哲学与其他东西是有区别的。在金岳霖先生看来,一种思想如果可以被看作是哲学,则必须符合哲学的形式和实质。这些形式和实质究竟是什么,乃是可以讨论的,比如金先生所说的“成”和“见”,但是,没有它们则是不成的。思庐edit
也就是说,哲学乃是有一些标准或条件的。符合这些标准或条件,则是哲学,否则就不是。因此,并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称之为哲学。这个意思大概不会引起什么反对意见。
其二,“中国哲学”这个名称给哲学史家造成困难。加上“史”字,它的歧义性立即凸显出来。“中国哲学史”究竟指中国哲学的史,还是指在中国的哲学史,二者的意思无疑是不一样的。
其三,由于以上区别,中国哲学史的写作就会有不同结果;它可以与哲学相关,也可以与哲学无关。二、三两个意思是相互联系的,我们可以联系起来讨论。
金先生的做法是弱化区别,把它转换为态度问题。所谓态度问题,就是不谈有没有中国哲学这回事,而是如何看待它。在这种情况下,就会有两种看法:一种是认为中国哲学与哲学没有关系,比如国学;另一种是认为中国哲学与哲学相关,即在中国发现的哲学。这样,金先生就为对该书给出肯定的意见留下充分的余地。
2 给“哲学”加字
金岳霖先生的区别是明确的,它源于加了“中国”二字。“中国哲学”与“哲学”有两个方面的区别。一是字面的,二是含义的。由于加字的修饰作用,中国哲学也就有了与哲学不同的含义,指称的东西自然也就有了区别。
但是,由于中国哲学也是哲学,它与哲学字面上就有相同之处,因而自然会有相同含义,似乎也就可以有相同的、哪怕只是部分相同的指称。由此可见, 给“哲学”加字既会造成一些区别,也会保留一些相同特征。
今天,人们把中国哲学理解为哲学的一个门类,或一个分支,或一种独特的形态,总之,它是哲学,它又是一种独特的哲学。正因为这样,人们还可以从中国哲学出发谈论对哲学的认识和理解,谈论哲学的发展和前途,这些实际上都与加字有关。
给“哲学”加字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20世纪初期,“分析哲学”一词不胫而走,与它相关又有了“语言哲学”。这都是为哲学加字的称谓。看一看今天的哲学文献,加字哲学不胜枚举,科学哲学、心灵哲学、政治哲学、宗教哲学,此外还有文化哲学、女性主义哲学、工程哲学、环境哲学、教育哲学等等。
按照传统关于概念内涵外延的说法,一个概念增加内涵,则缩小外延。这虽然说不上是什么普遍的原则,因为会有例外,但是,依据它来考虑加字哲学,就会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结果。为哲学加字当然增加了它的内涵, 因此,一种加字哲学字面上缩小了哲学的外延。
但是,所有加字哲学放在一起却会扩大哲学的外延。这是因为加字方法本身可以不断制造加字哲学,从而将许多不属于哲学研究的东西纳入哲学的领域,由此还会不断地将越来越多的东西容纳进哲学,因此,可以不断地扩大哲学的外延。
加字哲学不仅出现在哲学文献中,而且在我国高校教育体制中也充分体现出来。在哲学这个一级学科之下,我们有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哲学、西方哲学、科技哲学、伦理学、逻辑学、宗教学、美学等二级学科。
前四个是加字的,后四个是不加字的。但是,仔细考虑,伦理学也叫“道德哲学”,所以,它实际上也是加字的或可以加字的。这样,不加字的哲学只有后三类。
在国外,宗教学是独立于哲学的学科,美学如今主要是艺术类学科,也独立于哲学,逻辑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确立为与数理化天地生等学科并列的基础学科,也可以看作是独立于哲学的学科,由此可见,后三个学科不是加字哲学其实是有道理的。因为它们与哲学确实有一些根本性的区别。
仔细分析前五个学科,同样可以看出一些区别。加字缩小了哲学的外延,凸显了一种被称之为哲学的东西的独特性。同样,若是去掉所加的字,则去掉了这种独特性而还原了哲学的本来面貌。
认识到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其他加字去掉之后,所谈内容都会受到严重影响,比如,去掉“马克思主义”“中国”“科技”“道德”等修饰,“哲学”与本来所说的东西似乎就无关了或者可以无关,但是,去掉“西方”二字,“哲学”与本来所说的西方哲学仍然是一回事,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这就说明,同样是加字,终究还是有区别的。“西方”二字是人为所致,是为了与其他加字形成区别而刻意加的。
3 形而上学与哲学
研究领域的划分又该如何对待呢?如同中国哲学一样,那么,加字哲学与哲学又是什么样的关系呢?它们之间的同异又是什么呢?
在当今哲学界, 加字哲学有一个公式化的说法:一种加字哲学是对某某(加字所描述的)事物的哲学反思。比如,文化哲学是对文化的哲学反思。因此,加字所表示的东西具有一种对象性的意义,而哲学似乎仅仅表示一种思考方式。
究竟什么是哲学反思,其实并不清楚。加字所表达的东西一般来说是清楚的,而且它们成为考虑的对象这一点也非常清楚。但是,这种公式化的说法是有问题的。假如它表示定义,则无疑是循环的。
这种说法假定了哲学反思是明确的东西,人们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因此,才能够以它来做出说明。联系其他学科则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怪异的说法。
我们可以问,是不是也可以说对某某事物的数学(物理等)反思呢?假如这就是哲学与其他学科的主要区别之一, 难道不是意味着哲学可以思考一切、研究一切,因而加字的结果可以不断地扩大哲学的外延吗?
应该看到,在众多加字哲学中,分析哲学和语言哲学与其他加字哲学是有区别的。字面上看,“分析”是加字,但是,它不具有对象意义,人们不会认为分析哲学是对分析的哲学反思。分析主要是指哲学方式,亦即凸显哲学的分析特征 。
“语言”也是加字,字面上看,它可以具有、似乎也具有对象意义,因为人们似乎可以说,语言哲学是对语言的哲学反思。相关研究中甚至也有人说,语言本身成为哲学研究的对象;但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分析哲学和语言哲学的名称来自20世纪哲学,与一个流行一时的口号相关:哲学的根本任务就是对语言进行(逻辑)分析。字面上,这一口号凸显了语言和分析,但是,实际上,它所凸显的是哲学的方式,而不是哲学的对象。
所以,无论是分析哲学还是语言哲学,不管强调的是分析还是语言,着眼点都是哲学的方式,而不是哲学的对象。分析哲学家们相信,我们关于世界的认识是通过语言表达的,因此,我们可以通过分析语言而达到关于世界的认识,通过分析语言而达到关于世界的认识的认识。
比如,维特根斯坦认为:“我的语言的界限意谓我的世界的界限”;逻辑充满世界:世界的界限也是它的界限。戴维森指出,我们共有一种语言,“也就共有一幅关于世界的图景”,我们显示语言的大部分特征,“也就显示了实在的大部分特征”。
所以,研究形而上学的一种方法便是研究我们语言的一般结构,立达米特则明确地说:“一种认识论的研究(在它的背后有一种本体论的研究)是能够通过一种语言的研究来回答的。”
因此,强调分析或语言分析,只是凸显哲学的方式,而不是指认哲学的对象。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就应该在方法论的意义上,而不应该在对象的意义上理解“分析哲学”和“语言哲学”中的加字。
正由于认识到这一点,我赞同分析哲学或语言哲学的研究,但是不喜欢“语言哲学”这个名称。因为它容易给人以误导,容易使人误以为哲学就是思考语言,容易使人强调语言而忽略逻辑分析,因而容易产生泛语言哲学。
分析哲学有一个名称,叫作当代形而上学。形而上学是一个古老的称谓,来自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相应用语是第一哲学。由此可见,形而上学也可以相当于一种加字哲学。
但是,“第一”显然不是对象意义上的东西。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认识是有层次的,第一哲学乃是超出一切学科之上的东西。由此可见,第一哲学与分析哲学同为加字哲学,却有相同之处:加字所表达的东西没有丝毫研究对象的意思,而是有关方法或方式的说明。
今天也有人谈论“元哲学”,这依然是加字哲学,只是不知道这里的“元”是什么意思,这种元哲学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哲学。为哲学加字如今是一种普遍现象。有些人热衷于这样做,好像通过加字的方式可以更加明确所要说明的东西,有些人可能不得已,为的是与其他加字哲学相区别。思庐edit
在这一点上,我比较保守。我一直遵从传统的观点,即认为形而上学是哲学的核心。我认为形而上学的传统形式是本体论和认识论,它的当代形式则是分析哲学。
4 哲学观
加字哲学反映了一种对哲学的限定,这些限定有地域性的,有对象性的,有流派或断代性的,也有方法论意义上的。一个从事哲学研究的人通常会专注于或擅长某一种加字哲学的研究。尤其是我国现行体制下,人们也习惯于这样的表述,即所谓二级学科,以及所谓专长或特色研究。这样的情况是自然的,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 由此也非常容易产生一种结果:人们从自己研究的加字哲学出发来谈论对哲学的认识,甚至以此要求哲学应该怎样,必须怎样。
比如,有人认为哲学的根本问题是关于人的问题,是关于人的存在、人的精神、人的理想、道德、价值的问题;有人认为哲学是关于世界观、方法论的问题。
由此出发,人们认为,哲学必须反映时代精神,哲学应该而且必须研究时代问题,以及研究社会的重大问题、前瞻问题、热点问题、现实问题等,哲学研究者必须为解决这些问题提供认识和理论依据。
常有人说:假如不是如此,那么,时代要你干什么?假如不能关注、回答并解决现实问题,纳税人凭什么要养活你?这些质问似乎理直气壮、掷地有声;但是,通过以上讨论可以看出,这是有问题的。
在我看来,问题主要在于: 这样的认识来自加字哲学,谈论的却是哲学。假如它们所针对的是其加字的哲学,可能还是有道理的。问题是,一种加字哲学与哲学终归是有区别的:哲学中毕竟还有一类叫做形而上学的东西。
无论是过去的本体论和认识论,还是今天的分析哲学,它们始终是哲学中独特的一部分,也被认为是独特的一部分,甚至在有些人看来,它们是哲学中最重要的部分。比如,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这大概是只有哲学才会讲述、而其他学科不会讲述的著作。
尽管这一部分不是哲学的全部,即使这一部分本身也是加字的或可以加字,比如叫做第一哲学、分析哲学等,但是,它们一直被看作哲学的主体、哲学之树的树干、王冠上的钻石、或哲学的主流。一部哲学史,可以不讲此种加字哲学,也可以忽略彼种加字哲学,唯独这一部分,即形而上学(第一哲学)和分析哲学是不能不讲的。
而这部分内容与上述那些与人和现实有关的问题似乎恰恰是没有什么关系的,至少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这就说明,是不是应该从这一部分出发来谈论哲学,应该如何结合这一部分来谈论哲学,可以是见仁见智的问题。但是,离开这一部分来谈论哲学,则注定是有问题的。
我认为,哲学观与加字哲学观是不同的。我们可以承认一种加字哲学是哲学,但是,绝不能认为哲学等同于某一种加字哲学 。这一点从哲学史可以看得非常清楚。有的加字哲学没有史,有的加字哲学可以有史;有的加字哲学虽然有史,但是,却无法谈论其他加字哲学。
这就说明加字哲学与加字哲学可以是非常不同的。与此相对照,哲学史可以有多种写法,可以没有此种或彼种加字哲学,但是,绝不能没有形而上学或分析哲学。
这至少说明几点:其一,哲学与加字哲学是非常不同的;其二,即使形而上学和分析哲学也可以看作是加字哲学,它们与其他加字哲学也是非常不同的。其三,就与哲学的关系而言,形而上学和分析哲学乃是最重要的。由此可以看出,离开有关形而上学和分析哲学的认识来谈论哲学,一定是有问题的。
金岳霖先生的哲学观究竟是什么,乃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本文没有进一步探讨这个问题,并不意味着金先生没有相关看法。
实际上他是有的,他说:“哲学是说出一个道理来的一个成见。欧洲各国的哲学问题,因为有同一来源,所以很一致。选择的趋势,是把欧洲的哲学问题当作普遍的哲学问题”此外,他在论著中多次甚至还有专文谈论中国哲学,有时候似乎还有否定性的意见。这里我想说的是,无论他的哲学观是什么,他对中国哲学的史与在中国的哲学史的区别一定是与他的哲学观相关的,因为正如本文讨论的那样,这里的实质是区别出中国哲学与哲学,因而区别出加字哲学与哲学。
来源:《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一期(本文为节选)
作者: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