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记忆之四十三:收油菜
农家五月忙。早稻刚插完,就又要收油菜了。
油菜全部呈金黄色、壳快要裂开时,就可以采收了。时间,一般是清早就开始。太阳刚出来,威力不大;油菜籽壳沾着露水,不会开裂。裹在里面的油菜籽,“蹦跶”不出。
“…快起床,收油菜去了!”“你这个懒把戏,还在摊摆子(骂人的话,睡懒觉的意思)!”……天刚亮,院子各家各户,先后响起大人喊小孩起床的声音。叫喊声、打骂声和哭啼哀嚎声等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穿着或拖着一双烂解放鞋,回味着睡梦里的美好。扛几根禾枪(楠竹做的挑东西的工具,两头都是尖的)或几把锄头,挑一担土灰肥。任茅草在裤管上肆虐,跌跌撞撞,向油菜土走去。
收油菜,用镰刀。有心的,先一天晚上磨了下。刀刃较锋利,割起来较快。一袋烟的功夫,就收割了一大堆。其他孩子的父母们见了,很是羡慕。连声夸奖着,回头直骂自己家的“背时鬼”,“你只晓得呷和困(睡觉),打摆子去了! ”“显眼!”
刀钝手慢的,“挨哈”还刚刚开始。收割的油菜放重了,壳裂开,油菜籽掉到土里;或没有放整齐,七长十五短;或直起腰,放下活计和人说笑……挨顿骂,是家常便饭。有的家长冷不丁的走过来,抡起镰刀把,就往头上敲,直接给你“砌个庵堂”。痛得满地找牙,鼻泪直下。
收完油菜,农活还没有结束。如果不多的话,得把种油菜的土挖过来,打好凼。放入挑来的土灰肥,为接下来种红薯做准备。等忙完后,再把收割好的油菜挑回去晒。
多的话,则先把油菜挑回家晒。挑的任务,不用说,是我们的。大人们都说,小孩勤快,脚健。象狗一样,走得飞快,也不晓得累。
油菜,要正着挑。不然不便在山路上,行走。柴草会把结满油菜籽的油菜壳划破,油菜籽满地撒。浪费了,很可惜。脚也很容易踩到油菜壳,把油菜籽踩出来事小;下坡时一不小心一脚踩在上面,人一个趔趄,就摔了出去。跌个鼻青脸肿,甚或头破血流,都是常事。
挑着一担担比自己还高大许多的油菜,在长满柴草的山路上行走。开始一段路,还好。愈走,感觉担子愈来愈重。一个陡坡还没有走五分之一,肩上就似压着千斤担,又痛又重;心脏在嗓子眼“砰砰”直跳,好像马上就要蹦出来;喉咙喘着粗气,一哼一哼地;双腿也凑热闹似的,直哆嗦和颤抖……汗水如雨,滑落到嘴里,又咸、又苦、又涩;跌落到地上,像极了我们不争气的眼泪!
费尽吃奶的力气,终于上完了坡。把油菜担子一把掷在地上,顺势就躺倒休息。一阵山风吹来,全身象喝了蜜似的……十分惬意和轻松。若不是红肿的双肩的阵阵剧痛提醒,真想在山岭上尽情的引吭高歌几曲。
这样一阵忙活,往往要到太阳当头晒了,才能回到家里吃早餐。此时,我们早已饥肠轱辘,饿得前肚贴后背了。从炒菜的铁锅里舀起一大菜碗红薯渣子,倒入没放油的盐菜醡汤,就大吃起来。
收回来的油菜晒干后,就要用镐锤(一种木制的农具)打,把包裹在油菜壳内的油菜籽敲出来。
这样的活,一般在正午时分进行。吃完中餐后,大人小孩都不得休息。轮着镐锤或禾枪,在油菜上一遍遍敲打。上面的打得差不多了,把下面的翻上来,继续敲打。火红的太阳,烤得身上的肉,火辣辣的。双手也不听使唤,钻心地疼。
也有嫌用镐锤等工具敲打慢了的,全家老小赤着脚,直接站到油菜上踩和揉。一阵忙活下来,脚板在油菜籽壳的反作用下,到处被划破。发火烧,渗着血水……好多天后,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的,痛到心窝子里去了。
油菜籽晒干后,就可以去榨油了。这是我们,最向往的一天。
榨油菜籽油,要去离我们家二十多里地外的野鸡坪公社(后改为镇)。为方便大家,榨油坊的主人决定,每逢该地赶集的日子,都开坊榨油。
我们小孩把油菜籽或烧火用的柴挑到榨油坊后,基本就没有没有什么事了。大人们往往经不起我们的一哭二闹三撒娇,从口袋里掏出三五分钱,“犒劳”我们。
揣着父母给的钱,我们十分兴奋。一蹦三跳,哼着小调,在赶集的人群中窜来窜去。一溜小跑挤进排队买包子的人群,或走到卖冰棒的自行车旁……买个肉包子或糖包子,或买根冰棒。象揣了个宝贝似的,轻轻地咬一口,又放下。全部吃完后,还把十个手指头轮流放到嘴里,舔了又舔。
榨好的油菜籽油,有的就着赶集,卖了。换来的钱,有的父母会给孩子们添置一双凉鞋或热天的衣服;有的会买一支钢笔、一瓶墨水或几支铅笔;还有的会买一本连环画或几本作业本……小孩们捧着或拿着这些东西,那份高兴劲,甭提了。没有买的,跟在后面,象霜打的茄子。无精打采,一脸哭相,满腹气愤和怨恨。更有甚的火得把衣服故意扯破,或把鞋子弄烂,直到父母在头上再“砌一个庵堂”,才哭丧着脸作罢。
也有的家庭,舍不得卖,留着自己吃。说卖了换钱,要买猪肉来煎猪油吃。留着这些油菜籽油,每餐少放一点点,一年就不要买猪油吃了,算起来还合算些。还说油菜籽油不煎的话,吃起来是有股气味,容易拉肚子。但只要煎老了,就没事。无论怎样,有点油放,总比吃“红锅子菜(没有放油的菜)”要好。
收油菜,是个辛苦活,大人们当然知道。但在当时的环境和条件下,小孩不做,肯定是不行的。他们唯一能够安慰和鼓励我们的,是让我们通过干农活明白,当农民很辛苦。只有“丢了锄头把”,“吃上国家粮”,“才能过上好日子”。我和我的同伴们,为此曾苦苦努力过。但最终,除了我一个人有幸“跳出农门”外,他们都“子承了父业”。
我家直到2006年,才没有种油菜。其时,我的父亲刚于年前去世。我们兄妹,不准体弱多病的母亲再从事劳动。并把她从农村,接到我的工作单位,住了一段时间。母亲无奈,只得“顺从”。每逢耕种季节,母亲总不时的在我面前念叨,又到种什么的时候了。还不时感慨,别人都在种,自己却在嗨。炒菜时,母亲走到身边,说这桶油菜籽油是父亲生前特意榨给我们的。父亲担心我们吃的油,不卫生,对身体不好。每年都要种很多油菜,专门榨油送给我们吃。我装作没有听到,别过脸,眼泪不争气地刷刷往下流……
随着务工经商潮的兴起,故乡种油菜的,越来越少了。近几年,几近绝迹。每次回故乡,睹物思人,我都会情不自禁想起曾经和家人们一起收油菜的一幕幕……
作者简介:周志辉,男,公务员,笔名石观音、观音石。闲时偶尔码字,抚弄《乡土邵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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