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偶虹:霜叶红於二月花—叶盛章和叶盛兰的艺术成就“3”
霜叶红於二月花——叶盛章和叶盛兰的艺术成就(3)
《三岔口》李少春饰任堂惠,叶盛章饰刘利华
举足轻重的刘利华
叶盛章以武丑挑班是在一九三五年以后。当时富连成的中坚学生李盛藻、陈盛荪、杨盛春、刘盛莲等受上海之聘, 赴沪演出。只剩下叶盛章、骆连翔、沈富贵、贯盛习、袁世海和初露头角的“世”字科学生李世芳、毛世来等, 角色不齐, 派戏拮据, 只得因人制宜, 由叶盛章、骆连翔、沈富贵等多排武戏, 以资号召。孰料否极泰来, 感动了慷慨豪爽、见义勇为的尚小云先生, 他主动为富社排戏。在尚先生为富社排演的《金瓶女》、《娟娟》、《昆仑剑侠传》等剧目中, 有一出《酒丐》, 由叶盛章主演, 这便成了盛章挑班的先声。《酒丐》的剧本, 是还珠楼主为尚小云编写的, 原名《清白居》, 是个群戏, 并非以酒丐为主。经叶氏兄弟与尚小云先生共同研究, 挖掘出此戏的潜力, 由李世芳、毛世来、袁世海、艾世菊、李盛佐等人众星捧月般地突出酒丐这个角色, 更加上后面的大盘“轴杆”、“空中飞人”等技巧, 使观众耳目一新, 成为富连成当时的“看家戏”。从此, 盛章就以“大梁”的身份, 维持着富连成的营业。一九三六年, 盛章才在亲友的怂恿下, 成立了金昇社, 自挑大梁。那时, 世风日靡, 演员们不得不迎合一般市民的心理, 排演了徐良、智化、白泰官、欧阳德等只图卖钱而内容和艺术都很贫乏的剧目。但是, 叶盛章在这些剧目里的表现, 并没有被“唬头”所淹没。他的表演艺术, 依然抱璞还真, 塑造性格, 渲染气氛, 一如既往。尤其是他的武打, 纯本传统作风, 不醉心于“以锤顶锤”、“宝剑入鞘”等喧赫一时的“化学把子”。他的武打技术, 最精彩的是单刀, 一把普通的单刀, 他使出来就似曾相识却又意外陌生。其实, 还是那些传统套子, 只是用他那“内凉外热”的火候使出来, 便觉火爆惊人, 特别精彩。他的“单刀削头”, 不是一般的扁刀掠过, 而是立刀直劈, 不用说观众看着惊险, 就是与他合作对打的演员, 也常常捏着一把冷汗, 以“碰着死、撞着亡”的怨怼之言, 引为警惕。而盛章却泰然自若, 从没有在台上失手伤人。他所以有此把握, 就是他掌握了“外热内凉”的火候, 举手投足, 在间不容发的刹那时机, 从恬静的心里, 先定准了尺寸。叶盛章炉火纯青的技艺, 得到上海武生魁首盖叫天的赞扬, 盖叫天约他在上海黄金戏院, 以“双头牌”的名义, 合作演出了一鸣惊人的《三岔口》。《三岔口》叶盛章饰刘利华(传统扮相)《三岔口》本来是武生、武丑、武旦的开场小戏。虽是武戏,但一般演员演出, 总觉松散, 盖叫天以多年经验, 认为此剧大有用武之地, 他有许多提高、改进的想法,跃跃欲试。只是一时没有势均力敌的武丑演员与之合作。不想云龙风虎,际会一时, 从北京约来了叶盛章, 实现了盖叫天的夙愿。盛章从全剧的整体出发, 站在剧中人刘利华的角度, 创造了许多不枝不蔓的新技术, 与盖叫天经过多次的研究和排练, 终于把《三岔口》这出冷却多年的小戏, 一变而为典范式的传世之作。那时叶盛章扮演的刘利华还是勾“歪脸”,但从他出场的“旋子”、“抽头”和那四句定场诗: “运去生姜不辣, 时来铁也开花, 煮熟的兔子会跑, 打得的豆腐生芽”,就塑造出一个虎视江湖的狰狞形象, 为后面与任堂惠的“摸黑起打”,渲染出浓重的阴森气氛。那高度紧张激烈的狠斗场面, 尤令观众屏息凝神, 如临其境。所以, 上海观众特为这一类“摸黑起打”戏, 创造出一个新名叫“斗狠戏”。自从盖叫天、叶盛章演红此剧之后, 李少春有时赴沪演出, 也约叶盛章参加, 合演此剧, 盛况依然。此后, 张云溪、张春华也以合演此剧而驰名京沪。这三台《三岔口》, 尽管任堂惠三易其人, 而刘利华却是一脉叶派。假若没有叶盛章创新的刘利华襄与其事,《三岔口》这一出驰名国内外的优秀传统剧目, 恐怕冷落至今, 依然韬光地下。
《小放牛》叶盛章饰牧童,吴素秋饰村姑
炉火纯青 返璞还真
解放后,盛章参加了新中国实验剧团, 为了整体事业, 他曾在《野猪林》中演过李小二,在“云罗山”中扮演过刘小义, 在《将相和》中扮演过李牧, 在《虎符救赵》中扮演过朱亥。李牧本是武生应工, 朱亥本是花脸行当。可是, 盛章为了剧团演出阵容的整齐,不惜屈己相就。新中国实验剧团全体参加了中国京剧院以后, 盛章仍以这种谦让合作的精神, 在魏晨旭同志编写的《新闹天空》中, 扮演了假孙悟空(李少春扮演真孙悟空)。又在近代史剧《宋景诗》中, 扮演了仅有两场戏的侯二半吊子(侯锦春)。一场戏是为了补充黑旗军的武器, 侯二半吊子夜人财主杨家, 孤身挑衅, 夺取刀枪, 只用了简练明快的一场短打, 饱载而归, 下场的时候, 向斗败公鸡似的敌人讽刺地说了一声“劳驾!”博得观众雷鸣般的掌声; 另一场戏是宋景诗用“空城计”撤出小刘贯庄, 凶顽僧格林沁率兵洗庄, 只搜出了已被敌人毒打致残的侯二半吊子。他瘸着腿, 架着拐, 傲然屹立在僧凶面前, 用幽默的声调, 嘲讽的语言, 回答了僧凶的逼问, 歌颂了宋景诗的机智, 讽刺了敌人的愚蠢。这一场简炼爽朗的念白, 又博得观众热烈的掌声。他以此成绩, 荣获了一九五二年全国第一次戏曲会演颁发的演员一等奖。有人向他祝贺, 他说: “我这两场戏博得的彩声, 并不是为我叶盛章的演技叫好, 而是观众为起义农民取得的胜利而欢呼。”
在党的教育下, 叶盛章的政治觉悟提高很快。他那读书学习之心, 与日俱增。早在新中国实验剧团赴开封演出时, 他就在大相国寺的一家旧书店里买了一部《辞源》, 和我约定,他要每天背诵一条, 请我讲解。那时, 我们天天在一起工作, 他真的记诵了百十条。盛章息影舞台后, 到中国戏曲学校(实为北京市戏曲学校——转载注任教, 他便认真地从讲解词句入手, 一丝不苟。有一次, 在他和我切磋曲牌词句时, 我问他近年如此读书好学, 有何收获? 他很严肃地说: “我最大的收获, 就是把几十年前先父说我演戏'冷而不隽’, 那句话弄清了。原来, 冷是冷静的冷, 隽是隽永的隽, 冷静就是心定神凝, 隽永就是意味深长。我当时演戏, 引不起观众的共鸣, 以为是不火爆的缘故, 及至我致力于火爆, 又受到王长林师爷爷的教训, 叫我'内凉外热, 即心即境’。得到这个真理, 我才会安安静静的在台上演戏,不求好而好声自来。原来我已能作到心中有境,给人以意味深长的感受了,这才叫冷而又隽呢。”
我为他这深有心得的解释而兴奋, 因而赞扬他不但演戏冷隽,就是他的性格也冷隽了。诚然, 叶盛章自从致力读书学习之后, 气质上的变化, 判若两人。他有一种内在的光彩, 焕发于外。正如其姓, 他是几经严霜而成红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