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 | 韩乾昌
是的,我杀死了一只羊羔。
且现在,随着文字写出,我将再次杀它一回,这回的苦毫不亚于当初。
那时,随父亲工作调动,一家人从马关辗转梁山。一段生活的结束,是另一段生活的开始。
在马关,已安住七年,那里有亲朋,有同学,有我可爱而熟悉的一切,关键那时母亲的病尚未将她完全拿捏。上了梁山,扑面而来是完全不同的景象。举目荒凉的大山,身旁肆意流窜的风,一口深井在风过处日夜怅惘,却无清水被月光照临。母亲似乎一下老了。那时她才四十。
梁山乡政府所在地的梁山村,唯一一户汉民姓赵,终日紧闭的门扇上,倒贴一张褪色的“福”字;此外,剩下的,是如我满心惆怅一样蜿蜒向远方的长街。
整半学期,我都混过。直到某天父亲在乡政府后院,用柳梢扎起一个羊棚。父亲罕见地看着我的眼睛,认真说,以后放学你的任务就是放羊。
放羊这事儿不是没干过。在老家,常跟人去放羊。放羊是难得的欢乐时刻。准确来说不是人放羊,而是羊放人。有了羊作掩护,人可以理所当然的或躺或卧、或跑或跳,光头顶的云朵儿都可以瞅一天呢,瞅她们一会儿变成猪八戒,一会儿又变成嫦娥,孤独与忧愁都是喜悦。
但现在,想到要在一个人生不熟的地方放羊……关键,我还是干部子弟呢!
父亲撂下话走了。半天,母亲才叹息一声对我说,财政困难,父亲已连着三个月未发工资,而她自己——,母亲望向盛满各种药品的瓷盘。直到无话可说。
羊是“小尾寒羊”,山东引进的品种。作为扶贫推广项目在梁山乡各村已经取得辉煌成果,父亲自己也想实践一下。
现在,落实在我身上。当我吆着羊走出乡政府大门,即觉有无数双眼,从各个方向逼来,我低头寻思,上哪里去……
对,去兽医站。我知道,那个大院儿里有能埋住人身的荒草,且远离村子。
到了地方,趁羊吃草,我才认真研究起这害人的东西。一只瘦高,一只矮胖,高的挺挑嘴,只吃嫩叶,吃两口就往前赶,后面矮的那只,笨头笨脑,往往是高的拣了草尖儿去了,它才茫然察觉,然后等它赶去时,人家又换了地方。真不知该欣赏高的那只聪明还是笑话笨的那只太蠢。渐渐的,竟像找到放羊的感觉。听到有口哨声入耳,再听,原来是我的。忽然,觉得背后有个影子晃动,猛回头,前院儿一间房子的窗帘似乎刚拉上。
暗红平绒窗帘——水红色上衣——!
完了!那间房住着兽医站站长的女儿,我那个长得像樱桃一样的女同学!
她看见了!她看见我在放羊!
可她从来不看我的。只有我偷偷看她。
我看她时,她在清晨的操场读书,她一手端书一手摆弄一支草梗的样子,像梦。又一时,被老师叫起回答问题,她的脸一下韶了,像霎时熟透的樱桃,而随着开口传来的声音,却细如舀起一勺蜂蜜时,拽出的丝。顷刻,我膨胀的情绪就被那丝缠个结结实实。还有就是,放学后,老远老远了,她的两根辫子还甩甩打打,甩打在她玲珑饱满的身上……而她竟从不看我!
而她竟看见我在放羊!
而我竟蠢到忘了她就住在这里……
我忘了自己后来怎么走出那个院子的。走出那个院子,却走不出那个窗口。梦里那条红平绒的窗帘还撩动我,使我的羞涩比我的青春还漫长,还折磨人。
从此,我不看她了。或者说,即使她看我也休想我理她,反正我是个放羊的!
以后放学,我低头猛走;更后来,我走得目空一切。当我看到两只羊,不,两只害人的东西,满眼嘲弄的神色时,我心说求求你们了,你们不要乱跑,再乱跑我可要挥鞭子了。那时,我已经找到新的地方去放它们。是在塬上的田野里。
野地里,只有风,只有日头,只有两只不要脸的羊,还有一个厚脸皮的我。唯一需要在意的是,防着羊吃了人家的麦,尤其是那只瘦高个儿。这家伙也是奇怪,每回它都吃嫩草叶儿,可就是不贴膘,跟那种满脑子狡猾的人一样。而矮的那只,又有它的讨厌处,鞭子打在身上,几秒后才反应过来。
放羊回来,父亲照例不说话,但从他跟母亲说话的口气听来,对我似乎不如过去那样失望。而母亲这边,有时会念念叨叨掐算着日子。她盼着羊下羊羔呢。
羊羔不羊羔我不管,我就盼着啥时候结束这样的日子。毕竟把羊吆往塬上时,还要经过一段街道,而那时街上已有些相熟的人了。
对于放羊,我已有了经验。则可以偶尔开个小差,有时默念新的英语单词,更多时候是想那些我本不愿想的事情。我发现人的奇怪,对于要死死忘掉的事,却要先死死记住才能忘……
忽然,听见老远处有人喊——
不得了啦!羊跑到人家麦地里了!正把人家刚出穗的麦子嚼得欢畅。我先是惊恐后是羞愧。可气的是,我越赶,它们越往深处钻,我又怕进了麦田,踩倒更多麦。我厉声呵斥,我的声音被风割断,我的腿如风中的旗。远处的声音越来越近,我这干部子弟成了贼。前所未有的羞耻驱使我不管不顾跌进麦田,扬起鞭子一顿打。矮的那只定定站住不知所措,高的那家伙竟跟我打起游击。也许在它以为是主人心血来潮而玩起的游戏。恍惚我差点笑出,而咬疼的却是嘴皮,尝到的是咸味。咸咸的味道将我瞬间激怒。大概是那样一种样子震慑了羊,它望住我,望住我,我与它在相互对视中遗世而立,有一刻,整个世界混沌一片,混沌中我看到一只脚飞出去,踹在羊身上——
时至今日,我不确定,那只脚踹在羊身上哪个位置。因为每回想,眼里当初混沌如魅影将我吞没。
当我吆羊回来,一切如旧。父亲仍然不与我说话,母亲掐着她的麦辫,嘴里念念叨叨。远处那声喊,不时飘向耳边。好在终于没有飘向眼前。
眼前是柳捎扎起的羊棚。一根一根指头粗的柳梢,密密匝匝,铁丝捆定,残存的枯叶刷拉刷拉,夕阳半道上被房檐截住,留给羊棚的是一角阴影。阴影里有淡淡的羊粪味溢出,有青草的舒服与忧伤。羊在里面吗?刚才明明锁进去了的。是的,锁进去了的。锁了就好。
是两月后的一天。放学回来,父亲不在屋里,唯有母亲的叹息。母亲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忍住,向我开口:羊,就是那只瘦高个儿的羊,难产,羊羔生出来,却是死胎。父亲托人把羊都卖了,卖价不如当初买进的钱。这时我才醒悟,原来那只羊居然怀着孕,原来……
我又想到母亲一天天的念念叨叨。
整个少年时期我都是懵懵懂懂,总是慢着一拍,总是过了才后悔。难怪父亲自来不喜欢我,直到那天,我才想到,他不喜欢我有他的道理。道理我明白了一点,但羊不在了。连羊棚也只剩一团模糊,唯有羊粪的味道,青草的舒服全成忧伤。
父亲依旧烟不离手。母亲不再念叨,对此她的说法是,都怪咱们命不好,谁谁,还有那谁谁,人家都养成了,都赚了钱,咱们就没这个命——
确切来说,是她自己的命不好。她害了这个病,花了家里太多钱,带累一家人都过不好……
这话在母亲已不是第一次说,在我却新鲜而刺痛。有一时,我想对母亲说,羊,那羊可能是被我……
可我难以出口。就是在梦里,在梦里啜泣时还在为自己辩护。一遍遍回忆,一遍遍告诉自己,那只脚分明踹在羊腿上,可随即又否定这说法,也许,也许是踹在羊肚子上的,唯有羊肚子那么绵软,绵软到如脸贴着一只羊羔儿的绒毛……
不!怎么会呢——
不是,不是那样!
是,是的!
我不知何时睡去。一睡二十几年。
我多想那真是一个梦。梦里母亲打我骂我斥责我。是我告诉母亲,那天我踹了那只羊,那只高而瘦的,吃草只拣嫩叶,贪婪又狡猾的羊。可即便是梦又能怎样,这么些年,我几乎梦见过所有逝去的亲人,却唯没有梦见母亲。
当年没告诉母亲的话,后来连梦也不给我机会。但我无法就此与往事轻轻作别。
只好借助一篇文字——
尽管文字里又将那只羊羔儿杀死一回。但惟其如此,我才能感到自己真切的活着。
写在后面——
有些事,未刻意记,却总忘不掉,有些心语,不说永是结。像一句“对不起”,那人可能早淡忘了,但你不能以此心安理得。
我把自己剥个干干净净,把曾有的错,无论有心无心,都袒露阳光下,余生才能走得亮亮堂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