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独立】前沿40-俞强诗歌评论专辑
稿 约
2020【独立】前沿40-俞强诗歌评论专辑
诗贵升华
——评俞强诗集《食指和拇指》
袁可嘉
十几年前,我初识俞强。当年他正在一个工厂的文化俱乐部工作,业余和爱好诗文的朋友编辑铅印的《月亮船诗刊》。他矢志作诗,特别钟情于现代诗,经过十多年的磨练,已发表诗五百多篇,获得多种奖励,现在精选其中的一小部分,编为《食指与拇指》,奉献给读者,我有先睹之快,乐意在编前先说几句,不敢称“序”,就算一点读后感吧。
俞强是个内向为主的诗人,但他的创作源泉无疑来自真实的生活感受,而他的一个特点却又在把生活感受转向对真善美的深入审视,从众生万态中挖掘出超越原题材的诗情和哲理来,这就开阔了读者的视野,升华了读者的精神境界,使他不仅看到一物一态,一情一景,而是在物之上外,有所憬悟,有所体会。这正是文学艺术教化之功的秘密所在。如他自己所言,他的作品是以他的现实经历活的生命为根,涵盖群众的生活和痛苦、个性生活中的挫折和悲哀,虽有一定的地域色彩和时间性,但决不为它们所局限,而是通过思索、想象和象征化,以“有限去赎回无限”。举一个例子:诗集以《食指与拇指》为名,一上来你就觉得它晦涩神秘,想不出其中有何奥妙,我一直纳闷不解,读到74页《最后一根火柴》才明白它的深刻涵义。诗中说到在一个空荡荡的盒子里只剩下最后一根火柴了,他必须用食指和拇指将它的末端握住,然后小心使用,一朵苍白的火苗终于升起来了,点燃后蜷曲化为灰烬,“这就是最后一根火柴的命运/我还没有从抽屉深处/摸索到自己的蜡烛佗就在我惶惑的双眼里枯萎了/并留下灼灼的痛感。”这首小诗意味深长,它可能只是幼年寂寞生命中的一次痛苦经验,但它使你想得很深很多,甚至包含一个人一辈子的生命体验。他用食指和拇指夹紧最后一根火柴是为找蜡烛来点明黑夜的,但不幸烛未找到,火已灭了,只留下指上的灼痛。作为一个自觉的诗人(或则任何人),他的命运不也常是这等可哀,这等悲壮的吗?这不是一则很美的寓言和一条很深的哲理吗?有些读者觉得这样解读未免太悲观了。我却认为同样又是悲壮的,富有使命感和生命力的。没有对存知生命感的人,对此种平凡的生活体验是会漠然无动于衷的,火苗一熄,随手把火柴杆一丢就算了,谁会去追究这种可能蕴含的重大省悟和感受呢?
我一开头就说到诗集的命名,因为我觉得这是诗集给我们的一个指引:这些诗是知觉感和灵性的交集,不能像读一般的描绘现实的作品那样去读,不但要注意它们的艺术特色,特别要探索它们内含的旨意,对生存知觉的体验。
像别的诗人一样,俞强是热爱抚育他成长的大地、自然、阳光和乡亲的。但他着力歌颂的并不是它们的表面物质形态而是对他的肉体知觉和心灵启发,他的物质感后面总带有思想的电光。这同样是他这类自然作品的特征。他长在东海,写了不少咏海的诗。《请大海签注蓝色居民证》请求的不只是辽阔的阳光和海风,而是一个水手朋友从远方城市捎来的这只“蓝色的窗口”;是当大地沉寂,他在鲨鱼的目光里看到从哪里经过地狱一直可以抵达美丽的天堂之门;当大海静下来,我的血管里铺满了纯净的沙子和月色——以上种种都属于精神世界的追求,不可能一下说清,但可以深切地感到这里面是有哲学思考,甚至宗教情绪的。从单纯的情景出发,从生存知觉出发,进而深入知性的精神的求索,这就是“现代诗”的本质追求。
诗人描绘家乡慈溪市上林湖凭吊的诗作也表现出这种感官和玄思交织的特点。他先后用三个造型来塑造那些古代灵匠神工的艺人,写他们用盈盈欲滴的釉彩,用龙凤、波纹、流云、天籁在阴阳互补的哲学里定居,糅合凑出一支大自然和谐的釉,然后再以他们的艺术杰作为历代兴衰的历史见证所起的作用;第三层,以盛典赞词和他们悲惨的命运相对照,无声无息死去,如成千上万的瓷片在水底沉淀流失;最后又回到对他们的颂扬——“刚从遗址挖出的一只完整的瓷器/是你们另一种造型/像刚从秋天的枝头摘下的果实/像正在哺乳的母亲饱满的乳房/浑圆、湿润,萌生着爱的本能和欲望——/它不仅仅汲取了造化的创意天工的灵感/还销铄了他们纯朴的品质,无私的情怀/你们已从另一个角度获得了大地的确认。”
从这样的角度来歌颂劳动人民是与一般的写法颇有不同的。一般的颂歌只着重写劳动群众的痛苦和灾难,却很少从他们创造美和爱的本能和渴望,他们的创意和灵感、纯朴和无私及以最后获得了大地的确认的深层次来着墨,展现更加丰实的内容和启示。这就是现代诗从形象深入哲理的妙处。
诗集中有一首《网和女人》是俞强的力作,以一个好的比喻带动全诗,高度概括、精炼和确切。诗不长,全录于下,以便分析:
海边的女人
一生与网有关
网在她们的怀里跳跃
网割痛了她们的手指
网一寸寸地进入她们的生命
网由她们亲手结成
她们更知道如何掌握网的特性
三天晒网两天打鱼
她们用这顶网
把男人都赶进海里
然后又把他们轻轻罩住
一次次收上岸来
她们小心地
检查并修补网的缺口
网在她们手里很听话
网用一个个化解不开的结
牵动着她们千丝万缕的温柔
海边女人的一生
就是这项网的全部
“网”是这首小诗的核心意象和象征,它概括了海边渔家妇女全部的生命和生活:劳动、生活、爱情、生命都形象地(而非抽象地)编织了进去,妇女们的勤劳,掌握网的特性,用网一次次地把男人赶进海里,又一次次地把他们轻轻罩住收上岸来,“网用一个个化解不开的结/牵动着她们千丝万缕的温柔”,这些抒写都鲜明而且有味。通篇的感情是既温柔亲切又刚强有力的,写法是既现实具体又富于玄思的。
俞强热爱大自然,《大钟礼赞》一辑几乎全部是对自然的颂扬,感谢自然给予他向上的鼓舞力量。当殿堂里的洪钟敲响之时,他感到“大钟每一次对大地的震撼/都像三月的雨水浇灌着我的诗歌/灿烂的音节在万物的血液里穿行……阔大、有力、给软壳动物/支撑坚强的骨骼/给混沌的世界确立秩序和方向,……在我内心/把一座神圣的殿建筑”。在盛产杨梅树的浙东平原,他盛赞杨梅树是南方最温柔的女性,用丰满的手臂搂住这片黄金的海岸,在神秘的夜幕下,捧出沉甸甸的乳房,一只喂养农谚,另一只喂养渔歌。而生于此长于此的诗人,誓言“这棵树注定要成为我的情人/也是土地要给予我的/在南方最美丽的夜空下/我将因此写出最美丽的诗句。”
诗人似乎特别钟爱于雪。他在《热爱这场雪》中仿佛听见一生的往事都习惯在雪地上行走,一个苍老而沉静、怀着挚爱而独居的人,贫困而富有,这个夜晚他不出去,就拥了这场雪。雪从窗外给他带来了一种宁静的安慰……他想起自己一生深爱的都和这一场雪有关。一场大雪的光芒使他怀念流亡在雪地上的苏联诗人帕斯捷尔纳克,“这个夜晚你正在深情地喊我的名字/旷野上静静的积雪/是你深厚而苍凉的嗓音。”雪照亮了诗人的灵魂,引起了反思,得出了这样一种超越自我的奋进的心境:
这是一场怎样的雪呵
我必须摈弃以往所有的车辙和脚印
通过枝叶和裸露的石头
去经历和承受这一种光芒
正是这样一种奋发上进的精神,使诗人赞美雪松“像一个中世纪的骑士/守着这只偏僻的窗口……这美丽的天使披着月光的大氅催我内心抖开了宁静的光辉侑时候我在旁边静静地站立/听到土地深处最深沉的谣曲。”也是这种从自然界得来的体悟使俞强的自然诗具有了自己的个性:一种外柔内刚的爆发力。这在诗歌艺术上同样促使他要“把一种岩石搬进诗歌”。
岩石在肉体中为骨,在诗歌中为金
无论裸露和隐匿
雪与火
都无法改变它的品性
把岩石搬进诗歌
是为了抵抗外来的诱惑和内心的毒
拒绝锈和倾斜
这是一个有志气的、力求改变诗坛陈腐萎靡之风的誓言。为此,他要固执地用铁锹朝一棵树的根部挖下去,因为“缄默的土地/总爱把有力的诗句/埋在那些最深沉的地方。”“黝黑的根须……线条的扭曲姿势的张扬/仿佛是穿越了重荷之后,痛苦与欢乐的合唱/在积雪覆盖的泥土冬眠的黑暗之下,我看见了/另一种飞翔。”诗人通过向纵深的艰苦开掘,终于发现了心灵和诗艺的升华。
许多诗作表明作者善于从生存的实际感知引发诗的升华,创造高远的境界。《我热爱着美丽的虚空》描写他如何从无限的天空“接受一次次湛蓝的爱抚”,使他像时光一样扩散,消溶于一切美好事物的中间,内心的空间音乐般上升,暖雪似地涌出体外;使他成为任何地方的一部分,鸟儿般翱翔,鱼儿般邀游,无处在而又无处不在。这种精神境界升华的结果是使他更加热爱实在的一切,热爱劳动和休息,诞生或死亡,甚至热爱昙花美丽的一现。
诗集中有一辑是专谈爱情的。显然对爱情他有热烈的追求和痛苦的体验。但他没有采用大叫大闹的方式来泄愤或悲叹。而是隔开一段距离,用内省和回忆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感受。《爱人的花园》把独处日子的思念比作用诗歌语言开凿一处秘密的花园,它有一扇小小的暗门,只朝她一人打开,诗人在其中种菊养竹,用心灵之泉浇灌,充满着内心的宁静和幸福。这使他超脱庸俗,体会到爱情的纯洁和美丽。
俞强爱情诗的主调是柔和的,超脱的,但不是没有激情和哀婉。如《午夜的月台》写和爱人离别的情绪比作“一把隐忍的匕首/把阅历里的某段插曲/切成遥远的两半”,“当你用无声的眼睛/向我说了一声再见/从此我一生单薄的身影/被风吹雨打再也走不出/令夜的空旷和荒凉”;又如《献给热爱这首诗歌的女孩子》的结尾:“让我一生的泪水/从你的黑睫毛上滴下来/漫过你的经历我的经历/一与这首诗一起/汇成一条为幸福而哭泣的河流”。这些地方,诗人都用美妙的比喻加强了感情色彩,使人感受到一种旷远的诗美。
经过十多年生活和诗艺的磨练,俞强如今捧出了这一卷诗选,奉献给读者,成绩是优异的,值得称道的,希望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扩大视野,往纵深开掘,开拓题材,加强自己和时代的联系,写出更有分量、更能反映时代特色和人民心声的大作品来!
1999.10于纽约
附:
袁可嘉教授致俞强:
由于身体关系,许多时间被治病占去了,到今天才写成五千字短文,不敢称序,就算是我的读后感吧。我觉得你这本诗集是卓有成就的,在思想和艺术上都有较高的水平。希望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写出更有份量的、更能反映时代特色和人民心声的大作品!要努力开拓大的题材,不要局限于一景一物。请你打个电话给童银舫,他给我寄来的《乡魂》已收到,谢谢他。
寄来的有关资料暂存我处,将来如需要再给寄还。
此文可在确定出书后先交你有联系的报刊发表。
可嘉
1999.10.6
袁晓敏致俞强:
又及:我父亲自6月起,身体很差,仅有一只眼能看东西,又患严重白内障不能看书太久。最近因患糖尿病、柏金森,血压不稳,已有两个多月不能提笔,最近刚有点好转,又忙于把这篇稿子摘完,常常写了几句,又因脑缺氧,diop手中的笔,坐在桌前fall sIeep我们一再劝他,等身体好些再写,但他担心你在等,而且说你是很有潜力有前途的年青诗人……他带病读了你书中每一首的诗,写下了很多笔记。我父亲是位十分坚强、有志气又十分爱才的人,他不愿对外人讲他患病情况,但作为他的女儿,我深知他心中的苦。做事的难,只想在这里补充几句。请你在回信时也不要提我给你写信一事。
失去宁静的杭州湾(序)
——为俞强诗集《杭州湾,大滩涂》作
谢 冕
钱塘江烟波浩淼,在六和塔前向杭州深情一望。留下了依依情意,而后浩浩荡荡地注入杭州湾。它所流经的两岸是鲜花拱着的美丽的城市:萧山,绍兴,上虞,余姚,余杭,海宁,硖石……当然还有同样美丽的乡村。这些如花的土地.生长着无边的桑麻、莲藕、鱼虾和谷物,遍地都是婀娜窈窕如江南女子的杨柳。这里是生长鱼米的地方,也是生长丝绸和越剧的地方,爱情,还有诗歌,这些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在这里得到充分的繁衍。它是梁山伯和祝英台、也是许仙和白娘子的故乡,那些惊天动地的、让人歌泣的永生永世的情爱.是这大地育出的绚丽之花。这里也是徐志摩、戴望舒和他们前辈诗人们的故乡,这里多彩多姿的原野和丘陵,生产着一代又一代人久远传诵的锦绣文章。
在钱塘江通往入海口的所经之地,是无边的大滩涂。这些广袤的滩涂,连接着陆地和海洋,它眺望着城市.也以自己的血脉和汗水充盈着城市。诗人俞强就站在那海天接合处,站在那水鸟盘旋、帆樯林立的沃土之上抒写他对这片沃土的深情。诗人视这些如花的土地为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海岸线打碎了,依然完整,变成了父亲的脊背、母亲的胸脯(《为杭州湾造型》)。他选择江南大地这低尘洼、潮湿、日夜经受着风浪、接着锦绣田园与浩瀚大海的一隅。尽情抒写在这里生根开花的一切。他写无数先民从四面八方迁徙而来,选择了富庶得流油、却又是涌动着艰辛的天地.写这个创造了辉煌历史、灿烂文明,以及生长着丰盛物产的为之骄傲的乡园。
诗人是如此钟情于他的这片土地。一本诗集,一百余首诗篇,用全部的激情,从各个侧面,从各个层次,展现这片喧腾着生命活力的土地上的温度、气息、韵律、色彩和情调。诗人熟悉这里的一切,它的悠长的历史和它的正在生长着的现实。整部诗集,它的所有的诗篇,贯串着盐和瓷这两个基本意象一一海水凝结的盐。以及摆放在农家餐桌上和深埋在泥土中的青花碗及其碎片。因此,杭州湾也好。大滩涂也好,它的基本色,也就是白和蓝。海水结成的盐的白色,海湾上空飘飞着的云彩的白色,蓝海水,蓝天空。江南女子身穿的蓝白相间印花布,农夫和渔人手捧的同样是蓝白相间的青花碗。
俞强用这种单纯的色调。来表现丰富多彩的江南风物。他细致地写大滩涂的种种风景:被船身擦过的泥涂的黑,如同发酵的油彩,在巨大的亚麻布上一浪又一浪地涂抹着这土地与海酿出的琼浆。这是诗人心中的“杭州湾之蜜”(《泥涂》)。在高层公寓的落地窗前,杭州湾湿漉漉地反光,仿佛是未曾上釉的陶瓷的天然色彩。而那迷蒙在海湾上空的气息,却充满了“蔚蓝与腥臊味的纠缠”,从草根、盐粒和暴风雨到来之前的空气里,诗人敏感地闻到了“来自淤泥内部的凉爽”(《偏僻》)。他与这土地息息相关,是如此细致入微的亲切。
诗人向我们讲述着这一切,一切都是来自于内心的感动。他用他亲历的和记忆中的一切讲述着,他不事渲染,也不作简单的肯定或否定。他把思忖和焦虑放置在文字之外,也许是.也许是一种心疼,也许是一种惋惜,这一切都是无须讲明甚而是不可言说的。因为事关心灵之痛。诗人没有像那些怀乡者,重新塑造原始家园的风景,为的是唱出一曲挽歌。他只是给滩涂原始的旷古寂静掺进现代城市的喧嚣和骚动。他想说明,步步进逼的现代潮流,正在无情地打破远古的稚朴和沉寂。这里有世代开创者辛劳的身影。这里埋藏着远古的辉煌灿烂。但这一切,正在被急促的、紧张的、常常是迫不及待的节奏和骚动所代替。
俞强没有明显地表述他的不安,他也没有为失去宁静的杭州湾发出叹息。他看重正在发生变化的现实图景。他力图将这种交叉、纠缠和重叠的图景保留在他的诗中。在他的笔下,通常可见原始与现代、新与旧交织和交替的鲜活的画面:钢筋水泥的道路拖着黑黝黝的田畈。受惊的弹涂鱼闪电般蹿向远处,这是最容易被遗忘的地方一一银色的机翼正切开云朵与阴影,把上升中的杭州湾载向无垠的天蓝(《滩涂之春》);他不露声色地讲述现代对于原始的“入侵”:有人把别墅盖到了茅屋与杨梅树的枝叶之间。而人们并不知道,他们践踏的是7000年前河姆渡的深度和灿烂(《偏僻》)。
诗人不排斥写入们在这种“入侵”面前的无奈。《上滩头:短暂的逗留》诗中有一个类似怀旧的镜头:常有人想守着那一份湖光与釉光交融的翠绿,但最终还是被渡轮的机器声送回暮色中的北岸。这表明都市的魅力与强大,也揭示着现代人在传统理念与物质诱惑之间的无力与尴尬。这杭州湾,这海湾包容着的大滩涂,这里留下了诗人诸多的记忆,天空的记忆,泥土的记忆,树的记忆,三北大街:人与物的记忆,庵东:滩涂的记忆,20世纪:不该忘却的记忆……以上这些都是诗的篇名.说明诗人总在记忆中寄托他对滩涂的恋情,也在记忆中不露痕迹地表达着他对这片土地的忧虑。但他断然摈弃一种非此即彼的确定的评判。
他只是用他的出神入化的笔墨。写他对江南滨海大地的花开花谢、潮落潮起的丝丝缕缕的感受。俞强为这种感受匹配了丝丝入扣的精致的文笔。他以散文化的风格,写出了江南风景的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诗意。他的彩笔绘出了迷人江南的美轮美奂。《一个人的南方》是一首新时代的“大堰河”。南方有他对一个普通农家女人的亲同生母的至爱。他的感恩,他的伤别,他的怀念,他因为这种养育而“欠下了大地双倍的情义”。这一切的情感抒写都融浸在浓厚的江南风景之中:南方是从窗对面一截断墙、一丛树杈间的天空开始的,南方滩涂的时间是原始的,一滴一滴,落入椭圆形的水缸,渗出的部分变成边缝的苔痕。诗人的情爱是在这样温湿的环境中产生的。
我非常欣赏俞强这种细腻、随意、自然的文字,还有他的自由松散的诗章结构。但是,当所有的诗篇都用这种一致的风格说话时,一种单调的感觉就产生了。诗应当直属于它的凝练和韵律之美。散文是一种美。但散文缺少的是隽永含蓄。这缺憾在《永嘉奇遇》这首充满诗意的作品中就有了表露:散文化的叙述冲淡了事件本身浓郁的诗意,诗人想用情节性的奇特讲述故事,而极大地忽略了对那种特殊的、也可以说是奇特的情感经历的揭示。那个灯光下的女孩喊“爸爸”的“细节”,是一种情感,而不是一种“事实”,而诗人的处理用的是散文的,而不是诗的方式。
杭州湾失去了平静,大滩涂告别了过去。俞强的诗把我们带到了骚动与喧腾的地方,从大地的一角,窥见了新世纪新时代的全部驳杂和丰富,也使我们充分感受到这个时代的全部的热烈与苍茫。我们感谢诗歌的启迪,也感谢诗人极富个性的创造。
2006年4月12日于北京大学
读俞强的诗
韩作荣
一位诗人十年作品的选集只有薄薄的一册,与那些砖头厚的大部头作品相比似乎显得形只影单、分量不足。可书的厚薄只是纸张的多寡,有些油头粉面、纸醉金迷的所谓“大书”,如同星级酒店的WC,容纳的只是排泄物;而那些看似朴素、单薄的诗集,却透着诗人的严肃和自尊,以及对他人的尊重,常常是些很有质量的作品。这让我想到泰戈尔的《吉檀迦利》、鲁迅的《野草》,虽然都只有几十页的篇幅,却是不朽的诗章,读了俞强只有126页的诗行,更加深了我的这种感慨。诗人让苍白的纸页有了灵魂,让字符的背后有了深度,让那些砍倒、磨碎的树木做成的纸浆——那死去的树木,重新获得了生命。
这是一部有较高质量的诗集。虽然不能说字字珠玑,首首都是佳篇,但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有其存在的理由,都具有诗的品格,以不同的向度和相异的诗质保持了整部诗集的总体均衡,其中一些出类拨萃之作,更有着充盈的感性和智慧,给人以审美的愉悦和知性的启迪,该是当代中国新诗百花园中并不艳丽妖冶,却应当像兰花一样具有清丽之美的植株。
俞强的诗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他善于营造开阔与幽深的诗意空间。他的诗,没有不着边际的玄虚、高蹈,也非意象密集,一笼子鸟一样让腾飞的翅膀互相妨碍,是既有生活实感,又有充盈的诗意的作品。当他眺望,在氤氲的气氛包围的村庄,“深黑的瓦脊砌进了阳光和雨雪”;在“大地之舷/满载五谷、风俗与农谚/在流逝的时间里沉浮”;他听到的口琴声穿透烟雨,微弱而又散发着幽香;他看到鸟雀在晨风与叶子之间集会,可“昨夜的梦魇依稀摇曳/又仿佛无迹可寻”;他仰望星空“这面由虚空构成的巨镜”,“任何事物与力量都无法把它击碎”;当他一个人倾听夜晚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就由那声音构成,身体“仿佛站在更遥远的地方”……这是有着深切体验的诗行,“出神”的作品,虚实相间,恰到好处地将感觉、想象与知性融于一体,呈现了特有的诗性意义。
就作品的诗性意义而言,我觉得,“诗性”既非浮泛的抒情,也非流行性的理念和无意味的叙事,甚至不仅仅是审美和对心灵的震撼,其更难达到的境界是“发现”,那是诗人犀利的目光将事物穿透,在人们司空见惯的琐碎庸常里揭示隐藏的诗意。在俞强的诗中,我们不时会目睹这种“揭示”。当一面镜子埋葬了祖母,“蓝色的阳光和宁静”破裂为两半,“一半属于眼前的景象/另一半倒映着梦中的玫瑰和眠歌”,俞强的镜子和繁殖无关,而是向更深处滑走的深渊;当他看到一个人用毕生的功夫打磨一把刀子,而最终继承这把刀子的是他仇人的儿子,这已不是“寓言”,而是象征,这种最终的“丧失”已与无数事物的结局有关;诗人还发现,渔夫从海内抓到了鱼,探险者从深渊挖走了宝藏,但谁也无法取走、垄断或者篡改从大海肺腑里发出的声音;他又发现青草在刈除之后,“它生长的速度,快过时间的刀锋”;发现一只手无法将同一只手触摸,而一双手却被那并不存在的手紧握。从这些诗中不难看出,俞强是个敏感的诗人,敏于发现而又善于表达的诗人。这种发现和表达不是尽人皆知的说理、施教的所谓哲理诗,而是从自然及人的生存中表达真实的感知这本源性的东西,充溢着智慧,给人以启迪。
诗人的作品还有很多可说及处。他的诗朴素、真纯,没有过多的装饰而显露本色,细节的生动,意象的经营,内敛又有节制的情感,以及对人生的深入理解,对一首诗总体的诗性把握等等,在其诗中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呈现。尤可说及的,俞强是一位独立写作的诗人,他不属于任何派别,默默地走着自己的诗歌之路,各种不同的写作方式似乎都和他有关,又似乎和他都无关,他没有禁忌,使其诗具有开放性,他又不随波逐流,在别人的阴影中生存,我想,这恰恰是诗人接近成熟,具有开创性的品格。
俞强的诗集《大地之舷》即将出版之际,写这篇小文致贺。
是为序。
2002.3.27写于北京
由俞强的诗歌创作论及现代诗
发展的几个问题
乔延凤
以1986年《诗歌报》和《深圳青年报》联合举办“中国现代诗群体大展”为标志,中国现代诗运动终于形成全国大势,一大批有锐气有才华的青年诗人脱颖而出,中国新诗从此进入以现代诗为主的多元格局。从一开始,社会上对“大展”就褒贬不一,看法上存在着很大的分歧。不争的事实是,从那时起至今,从全国范围来看,无论专业的诗歌报刊,还是其他类型的文学期刊和报纸副刊,现代诗均已成为诗歌主流。
而“大展”带来的负面影响,近年来也日漸显现,不正视这些问题,对中国现代诗发展将会起阻碍作用。本文试图以八十年代后登上诗壇的青年诗人俞强的诗歌创作研究为切入点,论述和揭示当前现代诗运动中几个带根本性的问题。“中国现代诗群体大展”的功绩是第一位的,中国新诗的发展由此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期,强调作为语言艺术的诗歌的本体地位,诗质受到普遍重视,使诗回到她本身的位置,具有了现代品位,现代诗终于成为诗歌多元格局中主要的一元。
但无须讳言,由于种种认识上的原因和诗界的无序状态,以及西方意识形态的影响,大展也为现代诗的发展,留下了不幸的种子,产生一些负面影响。
其一是,因“大展”以群体出现,故后来不少青年诗作者纷纷步其后尘,动輙以“流派”“主义”自称,其实质上与文学史上所称的流派并不相同,因而走入了误区;其二是,一些青年诗作者,以为不断PASS别人,就可以取代别人登上诗坛,于是“六十年代诗人”“七十年代诗人”“八十年代诗人”这些不科学的提法也出现了,这种不符合艺术发展规律的提法,反映出当前诗坛的浮躁和理论上的无力;其三是,形而上学猖獗,以为只有新的才是好的,一些以“原创性”标榜的作品,其实不是诗,以至“非诗”“伪诗”泛滥,混淆了诗与非诗的界线。文学艺术的创新不能离开传统的基础,新的中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旧的中有不好的也有好的,并非新的一切都好,旧的一切都不好。马克思早就说过,文学艺术的发展与社会政治经济的发展不成正比例,人类历史上有些艺术具有永恒的魅力,永远无法超过。那种以年代划分诗人,不断PASS别人的做法,恰恰证明其无知,是与文学艺术发展规律不相符的;其四是,导致相当数量的青年诗作者不深入社会生活,把诗变成缺乏社会基础的形式游戏,甚而有些人专用来宣泄不健康的情绪、意识。凡此种种,已 严重制约着现代诗的健康发展。
俞强诗歌创作恰恰从另一角度印证了上面所述的几个带根本性的问题。
俞强1966年5月出生于浙江省慈溪市的龙山,他一直在浙东的这个小城市生活,当过棉纺厂的辅助工、保全工,厂俱乐部的管理人员,后来担任地方报纸的副刊编辑。近二十年的诗歌道路,走得艰难而平稳。在八十年代风起云涌的现代诗潮中,他没有参加任何“流派”,未树过什么“旗帜”,只潜心创作现代诗,以四本质量颇高的诗集,2002年中国作家协会接受其为年轻的会员。他的诗集《食指和拇指》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后,“九叶诗派”的重要诗人,中国现代诗有影响的理论家袁可嘉,写了专文评介,《文艺报》全文刊出,引起诗壇广泛的关注。
俞强的现代诗创作被当代诗壇普遍认可,恰好是对“大展”负面影响作出了事实的注释。
艺术流派是文艺家们在艺术的实践活动中自然形成的,它是客观存在的,是既成事实,既不是诗人艺术家自封的,也不是理论家们编造出来的。
“大展”出现众多的诗派:四方盒子,三脚猫,撒娇派,呼吸诗,病房意识,等等,其实,后来实践证明,其中绝大多数不能称为流派。我们赞赏青年诗人们创新的勇气,但他们显然与艺术规律不符与事实不符的做法,我们不能认同。俞强作为这一时期脱颖而出的青年诗人,自始至终坚持自己的诗学追求和独立的写作,其作品的现代诗的品格,受到专家的重视和诗界的认同,这事实本身便证明现代诗不是靠“旗号”打出来的,而是靠诗人们用自己的作品创造出来的。
俞强二十岁步入诗壇,现已近不惑之年,近二十年的诗歌创作,他的诗艺日臻成熟,说明一个诗人的成长也是随着年岁的推移日渐成熟的,一个诗人的诗歌创作,可以按艺术追求的不同时期划为不同的阶段。现在,以诗作者出生年代来划分诗人群体,恰好是某些急于成名的青年诗作者一种浮躁的表现,甚至有人以“某某年代诗人”的“发明权”属于自己,就以为自己也可以上文学史了!实际上,就常识来说,这种提法本身就经不住时间和事实检验,因而只能是其一己浅陋的想法而已。
诗歌建造的是人类共同的精神家园。现代诗由于采用断裂,变形,隐喻等现代表现技法,主张客观物象“主体化”与主体心灵“客观化”,着重表现现代人的内心[精神]世界,与传统诗歌从内容到表现形式都有一定的距离,以至使现代诗与读者产生欣赏习惯上的阻隔,这本可以理解,而这也使一些人产生误解,以为现代诗就是“看不懂”“读不懂”的诗。其实,现代诗应是看得懂读得懂的诗,只不是一题一解式的诗,而常为一语双关或一语多指,因而给读者以更大联想和想象的空间。由于上述误解,导致一些根本不是诗的分行文字,即“非诗”“伪诗”,也以“原创”“先锋”“探索”的名目招摇于诗坛,以其“新”而泛滥,更有些精神垃圾、丑恶污秽的东西,也以现代诗的面目出现,给现代诗抹黑,使现代诗创作误入歧途。
俞强以近二十年的时间,坚持诗歌创作,从未离开过自己生活的土壤,没有离开过人民群众,没有离开过诗歌的美学原则,为营造纯净的诗歌家园,而默默地劳作着,追寻着。他的诗歌内容和形式相统一,他不搞“怪诞”,不弄“玄虚”,这与当下不少“扮酷”的现代诗人很不一样,这也正好说明,现代诗完全可以写得品高质优,出类拔萃,那些“非诗”“伪诗”“颓废诗”“色情诗”,有的不是诗,有的是现代诗运动中的败笔,玷污了诗歌这块净土。早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穆旦就把现代诗用来反映中国人民可歌可泣的抗日民族解放战争,写出《赞美》那样思想性艺术性都达到相当高度的诗篇。今天,使现代诗沿着正确的方向健康地发展,更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俞强出版的四本诗集中,有不少作品是现代诗的优秀之作,如《网与女人》《最后一根火柴》《热爱这场雪》《陶瓷与麦穗》《虾人》《把一种岩石搬进诗歌》《采石者》,等等,他的诗,让我们感受到时代和生活的脉搏,又使我们看见了一种精神的高度和艺术上的闪闪的光芒。给予读者的人生感受,是诗意的,是现实的和历史的。既然现代诗的创作,存在着健康向上的和不健康的甚至没落的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取向,我们就应当毫不犹豫地选择正确的。
俞强在现代诗创作上的收获,给我们从事现代诗创作和现代诗研究的人们以许多有益的启示。1986年“中国现代诗群体大展”快二十年了,认真地总结这段时间的创作实践和理论建设的经验教训,把握住正确的方向,使现代诗运动更加波澜壮阔地前进,是十分必要的。
中国当代的现代诗运动中,有一大批勇于探索勇于开拓的辛勤耕耘者,默默的奉献者,现代诗创作已经取得了有目共睹的实绩,我们坚信,只要有正确的理论导引,只要我们有毅力,有决心,有勇气,有眼光,经过百折不挠的艰苦努力,就一定会迎来现代诗的更加光辉的成熟期!
(原载《文艺百家》安徽文艺出版社2004年10月第1版)
俞强的印象
柯 平
去年四月我在宁波,《诗刊》社策划的大型文学公益活动“春天送你一首诗”在当地搞得热火朝天。到处是摄像机和闪光灯,城市上空飘满各色气球和题有诗句的彩带。连幼儿园的孩子与柱杖的古稀老人也尝试以诗歌交谈。那种令人迷醉的节奏和气氛,仿佛这座城市的自来水管里哗哗流淌出来的,也已经不再是经过净化的甬江的春水,而是通感与想象力了。但有一个人始终站在春天之外,温厚、孤寂、寡言少语。包括当天晚上在房间里的闲话,那么轻松、炽热的氛围中,就因为缺少他那夹杂着浓重慈溪土话的声音加入,显得多少有点儿遗憾。临走前他笑了笑站起来,做了一个无声而温馨的动作——把一册灰色封皮的诗集放在我的枕下。
这对当晚的睡眠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客人散后我开始阅读,从最初的漫不经心,到后来的身心投入。这本题为《大地之舷》的集子嵬集了他十年艺术生活的精粹部分,这位世俗与矫情的失语者在诗中突然显得雄辩而滔滔不绝,就像罗伯特·勃莱所形容的“哑巴开始说话”一样让人吃惊。车站、古镇、一个用三种姿势跑来的女孩、烟雨里的城市一角、赛马会、窑工、月光下的墓地、小情人与断电之夜的一次秉烛夜读、这些原来只不过属于他日常生活一部分的普通场景,此刻在语言和灵感的投影下却似真似幻,呈现出一种朴素的别致的魅力。他像一个精神世界的代言人面对现实大声说话。任何不熟悉他的读者和同行,只要听到他乡音深情吟口唱的像“生活是粗糙的/像地里刚挖出的马铃薯”或“一个跛腿的少女/正在追赶梦中飞驰的车厢”这样质朴的诗句,相信都不会再对他的才华和出色的语言技巧有所怀疑。
回忆起生平与他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一九九0年初秋在慈溪,那次虽说是去讲课,客观上只不过是为我们的有幸结识提供的一个不用自掏腰包的机会。在县城的小酒馆里初次见面,读者从口袋里小心掏出的、尚带着几分体温与烟味的手稿,我很快被他纯情的、自言自语的声音吸引。还有一次是在什么会上,同样的沉默寡语。那时他已离开原先的棉纱厂去报社工作了,诗名在省内外也早已传播开来。评论家沈泽宜先生曾猜想他体内是否藏有一座动物园,“单纯中寄寓着深厚,细微处回应着主题”,并认为他“是一位全国性的评说对象”。幽居江北小城的诗人庞培在写给他的信里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并为诗中“真正和中国南方土地相称的睛朗大气”而心存感激。当我试探性地向他提起这些,如想象中一样,他显得略有些不安,并很快用别的话题扯了开去。也许,对于这个谦卑而低调的年轻人来说,朋友和前辈诗人的喝彩只是类似田径场上掌声那样的激励声响,而他要做的事情如何让自己跑得更快更远。
也有人向我提及他诗中对现实生活的缺席,这些年来,他似乎更喜欢采用跟自身进行精神对话的方式,同时也只对自己心灵能够包容和烛照的事物感兴趣。但从这本诗集以及稍后发表的《行为艺术或声音》《敦煌》《城市和五只鸟》等近作的倾向来看,一种更开阔的视野看来已经水到渠成。何况这本身并不能说明什么,怎么写永远是最重要的,而写什么?说到底只是一个个人习惯问题。聂鲁达可以为一枝枯萎的玫瑰献上二十首情歌和一首绝望的歌,但同样也可以在马楚比楚高峰上热爱自己的祖国。我想,如果他愿意用写《我想一个人听听夜晚的声音》那样的精致深情笔调来写一写长城或大雁塔,说不定还能让杨炼江河们相形见绌呢?
今年四月依然在宁波,依然是春天与诗歌的短暂狂欢,但他没有来。电话一头的声音略显暗哑,说自己一连几个通宵整理诗稿,说即将要动身去北方参加一个笔会,说希望我能为他的新诗集说点什么。这当然是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要求,无论是作为读者还是朋友。因为我深知这个人的生活中,艺术、谦逊和友情是他的全部家当,即使他的手中穷得只剩下一行诗歌,也会用它当作拐杖,以支持自己的身躯在现实中的艰难行走。“我在暮色中辨认远方的屋顶和灯火”,他说。而我们,我想,我们只是伫立路边,等他走过时为他鼓掌,向他投以充满敬意的一瞥的那一群人。
2004.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