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生活的下限,是心安理得下线
原载于《中国青年》杂志2021年第5期
文/卷毛维安
“注意力危机”
YOUTH-POWER
星期天,伦敦下雨的清晨,气温尚未回升,手边半杯咖啡飘出轻微香气。
我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郑重地敲出“注意力危机”五个字,准备写一篇稿件。
码字之前,我做好充分的仪式——把桌面的杂物都清空,泡好咖啡,戴上耳机,播放写稿专属的音乐,仿佛断崖独坐,心平如镜,准备用意念与巨兽搏斗(写稿)。
刚敲出两行句子,思路渐起,电脑旁手机轻微震动, 微信 消息传来——朋友约我周六去她家做客。盛情难却,我赶忙把手从“搏斗”的键盘上收回,拿起手机回复消息。
心满意足回完消息,关掉手机继续战斗,文字尚未敲出几行,连排兵布阵都谈不上,我忽然想起些什么,不自觉又拿出手机点开了某网购app页面,查看新买的连衣裙到底有没有发货——说不定周六能穿新衣服去朋友家呢。
在此之后我顺手回复了两个新的信息,刷了会儿微博,登录了一下邮箱,又点进了小某书种草了两款新的衣服,完全忘记了自己刚开局的“仗”,回过神来已过了半小时。
咖啡凉透,电脑屏幕上只剩下“注意力危机”五个大字和寥寥几段碎句。一阵讽刺感重重袭来:想要教大家如何“对抗注意力危机”的我,竟然先人一步落入心不在焉的陷阱,亲自示范了什么叫作“对抗失败”。
在生活中,这样的时刻屡见不鲜:当我刻意逼迫自己专注,思绪反而更加飘忽不定,想要拿起手机稍做片刻休息,却被各种app“绑架”到忘记时间。
手机是当下生活的另一个窗口,我们不断浏览他人无数生活切片,直到关上屏幕面对自己的真实生活时,才发现杯盘狼藉,碗也没洗。
从“没有手机”到“没有手机”
你很难想象自己离了手机该怎么活,正如你很难想象自己确实经历过没有手机的岁月。我们这些z世代(“95后”)和现在的“05后”“10后”不一样,并未出生在科技极其繁荣的时代,也没有那种被互联网刻入基因的适应感。
我记得自己上大一时才拥有人生中第一部智能手机。那时,知乎还很小众,人人网尚有余温,听音乐时我还用落网和片刻(都已经倒闭),微信朋友圈里还都是真朋友,车票得在实地购票点购买,看纸质地图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那样的场景距今只过去短短六七年,却显得像二十世纪那样遥远,整个世界已被科技和互联网镀上一层魅惑迷离的 光晕 。
我大学时在互联网上写作,无意中开了公众号,算是在互联网飞速发展的某个节点感受到了风口的力量:仅仅靠一部手机、一台笔记本和源源不断的表达欲,就开启了自己的职业之路,并且还算走得稳当。
在从事新媒体内容创作的三四年里,我通过互联网与千千万万个同龄人互动,熟悉了他们的喜恶和表达方式,以及他们在这样剧烈变革世代里的各种迷茫。社交软件将很多同龄人连接在了一起,放大了共同的情绪和共鸣,但也造成了巨大的“一致性”,彼此之间变得趋同,表达的声音也失去了个性和锋芒。因为被很多人关注,我们更渴望表达自己,但恰好也是因为过多的表达,我们又失去了自己。很多时刻我对于这样快节奏地输出以及无法避开的海量观点而感到厌倦,很多老生常谈如同炒冷饭,在不断的自我彰显里自我消磨。
纵使我目前的工作依然需要持续把自己“挂在互联网上”,需要偶尔“营业”、和其他网友“梦幻联动”,但在外留学的这一年,因为远离原来生活的场域而得到喘息,所学的数字媒体社会专业也让我开始对当下的互联网行业发展以及科学技术有所反思,并且产生某种警惕。
这并不是一种失望,也说不上反对,我依然快乐地在网上冲浪、朋友圈对所有人敞开,只是减少了自己不断“刷新”“点赞”“转发”“评论”的动作,想要偶尔把视线从手机窗口移到真实的窗外,想要偶尔“失联”、偶尔“下线”,想要多去看看现实的世界。
真实世界里的“爆款笔记”
当我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分出更多网上冲浪的时间投入现实生活,我意外获得了很多新的发现。
2020年因为疫情被困在伦敦,我最多的休闲活动是散步,确切来说,是挎着相机散步。
无法远行,只能在家周围一公里之内的区域“微旅行”。当人受限于狭小空间,探寻的心态也开始“内卷”,不过这是好事情,让我对于生活里的微小细节更在意,有了更加精细化和高标准的探寻体验:我会在没事的时候挎着富士相机出门,拍过路的人、街上亲吻车牌的猫咪、从窗口探出头的花、墓园里打滚的松鼠、街头牵手的情侣。最开始只是无聊,后来图片越来越多,我甚至在自己的手机里建了一个文件夹叫作“伦敦散步”,幻想有天能够出版成册。
村上春树有一本随笔集叫《当我淡跑步时,我谈些什么》,里面有这样一段话:
“我一天跑一小时,来确保只属于自己的沉默时间,这对我的精神健康来说,成了具有重要意义的功课,至少在跑步时不需要和任何人交谈,不必听任何人说话,只需眺望周围的风光,凝视自己便可,这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宝贵时刻。”
散步这件事对我来说,也是生活里无须与人交谈的宝贵时刻。
一个人走在路上,完全沉浸在现实世界,有时候戴着耳机听歌,有时候听播客,步履不停,目光覆盖四面八方的人们,以及他们身上微小的细节。没有手机的时刻,我观察建筑、树木、天气,各种人的衣着、神态、走路姿势。我观察很多店铺和橱窗、摩天大楼的形状、鸽子飞行时的轨迹,也观察河水凝结的冰纹。
我发现其实真实的世界也蕴藏着海量信息,且实时更新:一朵花的盛开是树发出的微博,云朵的飘逸是天空的vlog;鸽群一齐起飞如同抖音上的万赞惊艳瞬间,忽然下一阵雪,冬天的“爆款笔记”就在我家门前。
最开始我只是贪恋这种安静,后来散步多了,我走出了经验和技巧,甚至将其作为自己的某种生活哲学和感官训练,以提高自己的专注力和感受力。事实证明这样的方式是有效的,散步和观察让我多了很多可以写的素材,文字里也多了许多真实可感的细节,每当有人发出:“欸?真的欸,我之前都没有注意到!”此类感叹,对我来说就像是游戏里的胜利。
我将这些图片发布到社交媒体上,受到了朋友和读者的欢迎,他们说:“你总能发现生活里很美好的小事。”我这才意识到当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了线上社交生活——如何拍照更网红、如何穿搭更出爆款笔记、如何表达可以获得更多人认同,线下很多真实生活里的美好事物,反而成为待人开采的富矿。
冲浪的人,去散步吧
我读研的时候有门选修课叫:人机交互(HCI-human computer interaction)。它是一门研究各种各样的机器与用户之间的交互关系的学科,目的是优化机器和系统,以便人更好地去操作和使用。
这门课程给我带来的思考其实并不仅仅是理论上的,更有生活方式上的启发——当我开始用一种“优化系统”的思维去考虑世界万物,我会将自己也看作一个不断更新中的“系统”,而我手中的手机,其实也是另一个功能强大的系统。人操作手机,其实也就是两个系统之间的交锋。
我们不是总说“内卷”吗?我觉得人和手机(确切来说是算法)这种相互对抗的方式可以称之为“对卷”——谁系统更坚固,谁就胜利。自我的坚定来自价值观的建构,来自真实的生命体验,这是需要在日常生活里不断巩固和探索的,因此我们想要通过手机来“看世界”,看到的或许只有大千世界的冰山一角。
当你在真实生活里见到了足够多美好的东西,手机里他者的生活反而没有那么动人。不如只将其作为生活的辅助工具,尽可能地去延展自己真实生活里的体验。
在商家争相定义“美好生活”“理想生活”的消费时代,手机里每日都有更新潮的事物诱惑着你,看似选择天花板被不断突破,但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反而失去了“放弃选择”的基本权利。
从来没有人把你困在哪里,你只是网上冲浪久了,忘记了缓慢散步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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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制:皮钧
终审:蔺玉红
审校:陈敏 刘晓 刘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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