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克在《法国大革命反思录》(Reflections on the Revolution in France)中猛烈抨击法国革命者,认为他们试图根据先验的理论重构整个社会,这种不计后果的“意识形态政治”将把法国乃至欧洲拖入灾难的深渊。托克维尔承认柏克的批评有其合理之处,不过,他认为柏克对法国社会的演化不甚明了,而《旧制度与大革命》(冯棠 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的一大特色便是从社会学的角度解释了法国革命的由来。托克维尔指出,在中世纪封建时期,英、法两国的政治制度存在着惊人的相似性。君权不甚集中,三级会议——法国版的议会——是一种常态的治理形式。“无纳税人同意不得征税”的原则亦非英国人的专利,在14世纪它也得到法国社会的认可。但从15世纪开始,英、法两国的政治制度乃至社会结构开始分道扬镳,如果要找一个重要标志的话,那就是“查理七世终于做到了不需各等级同意便可任意征派军役税。”(p.140)旧制度的病根,就是这个时候种下的。在英国贵族的努力下,英国维持了相对分散的权力格局,并朝立宪君主制的方向演化。法国则开启了君主集权(中央集权化)的进程:为了强化王权,法国国王对社会各阶层采取“分而治之”、尽可能使之“原子化”的策略,将其分割成一个个陌生的、彼此漠不关心的小团体。天主教会逐渐变成王权的附庸。“路易十四摧毁了所有巨大的个体组织,解散或压低了所有团体,只给教士留下一种独立生活的外表。……信仰逐渐削弱,教士和人民逐渐彼此疏远。……教会作为政治机构的作用,已经远远超过宗教机构的作用。”(p.284)这也可以解释,为何在革命时期,法国人具有如此强烈的反教权激情。政教合一给教会带来的利益是一时的,伤害则是永久的。路易十四和英国贵族不同,法国贵族逐渐从掌权阶级蜕化成种姓阶级,在保留免税权的同时,丧失了实质的统治权力。“这个贵族阶级从内部排除中产阶级并与之分离,对人民漠不关心,因而脱离人民,在民族中完全陷于孤立。”(p.240)贵族集团和民众的信任纽带逐渐瓦解了。我们知道,特权以承担社会责任为前提,Noblesse Oblige即是此意。当贵族放弃责任,这种特权便成为民众憎恶的对象。按照托克维尔的说法,在封建时代,法国“贵族享有令人痛苦的特权,拥有令人难以忍受的权利;但是贵族确保公共秩序,主持公正,执行法律,赈济贫弱,处理公务。当贵族不再负责这些事情,贵族特权的分量便显得沉重,甚至贵族本身的存在也成为疑问。”(p.73)在地方上,各省的三级会议逐渐被废除,截止到1789年,只剩下五个较大的省份(如布列塔尼、朗格多克)和几个微不足道的小区还保留三级会议。封建自由、地方自由消失殆尽,中介性团体遭到系统压制,社会日趋散沙化。于是,民众与王权之间失去了缓冲的屏障。这些屏障本来既可以抵御国王的专断干预,也可以缓和沸腾的民意。毫不奇怪,在社会日益“原子化”的同时,王权空前强大。在革命前夕,法国中央集权的程度在欧洲可谓独领风骚。“王权已直接或间接夺得一切事物的领导权,真正可以为所欲为了。”(p.310)王权集中的另一个表现是,首都巴黎的地位空前提高。“自中世纪以来,巴黎就开始变成知识、财富和王国政权的中心。权力集中于巴黎,使这个城市的重要性不断增加,而巴黎与日俱增的强盛又反过来有利于权力的集中。”(p.308)凡尔赛宫然而,这一系列强化中央集权的操作,在集中王权的同时,也加剧了统治的风险。人们发现,一个有机性遭到破坏、日趋原子化的社会面对意外挑战之时,会变得脆弱不堪。托克维尔洞察到,“国王政府将一切事务无论巨细,都系于一身;巴黎以前只不过是首都,这时已成为国家主宰。这两个特殊事实足以解释为什么一次骚乱就能彻底摧毁君主制。”(p.241)值得注意的是,在革命降临之际,法国国王发现自己处于空前的孤立状态,一夜之间,成为民众的囚徒。他似乎忘记了,他在危急时刻能够倚赖的力量(如贵族、地方政府),早已被他本人或之前的国王解除了武装。何况,在长期的原子化状态中,他们缺乏政治生活的训练,难以采取有效的集体行动。托克维尔不无夸张地说,“当大革命突然来临时,要想在法国最广大地区找到十个惯于以正规方式共同行动、进行自卫的人,都是徒然。”(p.242)泰纳曾经说过,在巴黎陷于骚乱之际,外省完全采取了旁观的态度。这也可以说明,在丧失地方自由后,地方失去了采取行动的积极性,完全听命于权力中心,无论这个最高权力掌握在谁之手。讽刺的是,在法国革命时期,那些拿起武器,不惜流血牺牲,勇于捍卫君主制的人恰恰来自封建自由尚未摧残殆尽的地区,如旺代省。顺便提一下,雨果的经典小说《九三年》便是以“旺代战争”为背景。只有在那些没有被王权“格式化”的地区,贵族尚能对民众保持一定的号召力。然而,社会原子化的后果不限于增加王权的统治风险,社会本身也是受害者,尤其是权力更迭之际。国王失去的权力,并未被有序地移交给民选议会,相反,这个权力成为各方角逐的对象。法国历史学家泰纳形象地指出,“权力不仅从国王的手中滑落,而且根本没有落到议会的手中;它掉在了地上。……人们回到了自然状态,这不是革命,而是一次解体。”(《现代法国的起源》第二卷,p.3)。就这样,高度集中的王权通过消解社会的有机性,为一场闻所未闻的革命创造了社会条件。从这个意义上说或,“大革命是从以往事物中自动产生的。”(p.240)托克维尔发现真正的悲剧在于,在旧制度的废墟上,新的掌权者不是去恢复社会的有机性,增强社会的自组织能力,而是致力于建立一个更为完备的、权力更为集中的中央集权制度。此时,他们又诉诸了传统的分化社会的策略,拿破仑帝国便是最好的说明。“从刚刚推翻王权的民族的腹部深处,突然产生出一个比我们列王所执掌的政权更庞大、更完备、更专制的政权。”(p.245)甚至可以说,旧制度被摧毁了,但它的精神重新复活。“统治者垮台了,但他的事业中最本质的东西仍然未倒。从那以后,法国人多少次想打倒专制政府,但却仅仅限于将自由的头颅安放在一个受奴役的躯体上。”(p.245)也许,原子化社会最大的问题在于,它丧失了对其他社会形态的感知能力,从而走上了一条自我强化的道路,以致于将原子化带来的问题理解成原子化状态还不够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