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的奖赐
夏日的东篱安闲,坐在小院抬眼四处望去,二泉山的绿葱青翠环绕着,空气里飘荡着化家湖的气息。
零星的落了几点小雨,山风习习,凉棚下茶汤暖口。
刚推开院门时,就见宿城来的张厚纯老先生安坐在木庵。
未及深谈,他的笑容便把我征服了。那是一种宽厚、明朗得让人深受其感染的微笑,瞬间将陌生与距离感扫除殆尽。
看着他,总感觉面熟。
我说老先生,影坛有位人物就是按照您这扮相收拾自己的。
他呵呵笑开了:此君小我十岁,我在中戏念书时他还在上小学。
我们想到的是导演张纪中,他拍过的片子你可能忘记,可他那张脸和满面胡须却刻下了。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张老其实也在中戏念了四个月的书,因为家庭成分问题,又被踢回宿州看花沟种地去了。
宿城一中在那个时代有两个人有些名气,一个是杨在葆,比张厚纯高五届,考取了上戏;一个就是张厚纯,考取了中戏。
做了演员的杨在葆大红大紫,成为了宿州城的名人;而当了农民、耕读教师的张厚纯,则以其六十年的修炼,也成了宿州的奇人。
提到这番经历时,张老显得云淡风轻。他用了一句话点透了心思:一切都是上天奖赐给你的,无关乎好坏。
我翻网上对张厚纯的介绍,说是安徽宿州看花沟人,从事教育及文学、美术凡五十余载。安徽省道家协会副会长、宿州市大写意花鸟画院名誉院长。
文学、美术凡五十余载的积累是厚重的,他的短篇小说创作及其成果,国画上的建树,足以支撑他的名声;省道家协会副会长一职,倒是提醒了我,他的内涵、外延上有道家一层的着色。
我瞅了“从事教育”四个字半天。原来张老和我一样,也做了多年的教书匠。
他的体制内的身份是“小学高级教师”,而且是快到六十岁时才取得的。那一年断断续续耕读了代课教师四十年的张老,刚刚由民师转为正式教师,终于有了“在编在岗”的合法身份。
没有教师资格证,只有宿城一中毕业的学历,组织上思来想去只好以“特殊人才”的名目拉他进来。教育局长拍着桌子说,我是看着张老师的小说长大的,这样的人不算人才,啥样才是?
他七八十年代开始写短篇小说,从《安徽文学》起步,总计发了六十二篇。对一个乡间的代课教师来说,上天给的这种奖赐也太丰厚了。
十块钱一个月的代课工资张老拿了许多年,七八九三个月不发,因为给一块田种,田里的收获折算为工资。
所以他又有了“耕读教师”的名实。
张老现在喝酒是浅尝辄止,年轻时好酒贪杯。
村里代销店七毛五一斤的散酒,从坛子里打出时他眼睛就亮了。囊中羞涩,能喝一斤只敢打四两。
他有一种特殊的喝法,把煮熟的豆子先堵住喉咙口,挡住酒往下跑,让酒在口腔弥散开,一点一点的浸润喉咙,最后一抹在舌根消失时,他的又满足又遗憾的表情真是丰富。
在东篱小院的酒桌上,将几十年前的情景再现,张老说他那个时代最羡慕代销店的老头,能一勺一勺的天天喝个痛快。
虽然求学求艺之路止步于中戏,可张老的舞台表演兴致却一直都杵在心里。
蚌埠文工团六三年排《霓虹灯下的哨兵》,导演邀他来演文艺青年,客串大鼻子老外。
虽是临时工,却能有42块钱一个月的犒劳。
那一年我才三岁,张老在蚌埠大戏院演话剧的时候,离我刚会说话走路的亚美巷不过百米。
忽而看着他分外亲切,大有故人之感。
张老说表演与写小说的兴趣拯救了他的人生。
生活里再苦再难,假若你只是把它当成了个舞台,遇到的所有苦难就都只是故事情节。
努力将生活艺术化、戏剧化、小说化,你就不会觉得那滋味到底有多苦。
短短几句的总结,将“文艺青年”的实质和底牌都揭示了个底朝天。
老先生除了浓眉大眼的英武相,其肖像最大的特征是那一脸的好胡子。
中国的胡子名称复杂,上唇的称为“髭”,下巴的叫“山羊胡”,两鬓连至下巴的“落腮胡”,两颊上的叫“髯”,蜷曲的叫虬髯。
到老先生这里变得简单明了,他是上下左右俱全,飘然而有美髯公之貌。有此般胡子的人,往往被视为道德文章与智慧,皆不同于常人。
胡子是他四十二岁时留蓄的,那一年最难,蓄胡纪念。
具体情形他再不肯多说,我也就不问。
除了耕读教师、小说作者,张老还是个画家,他画的鹰在书画大市宿州颇有些名气,与仙去的薛志耘老师互引为知己。
他的鹰深得李苦禅、潘天寿的意思。
但他最喜欢画小品。
当年在上海滩得丰子恺老先生指点,丰老告诫他画得越少,韵味越是精妙,给观赏者的审美空间才足够。
他记到了现在。
在小院拉呱扯高兴了,张老立起身来,说想画几笔了,要赠我和堂主各一幅画。
他画得随性即兴,笔下状物,却也是舞台上的眼神、姿态。
很高兴的跟我说:给你的这幅有感觉,我在家里也画不出。
题跋看来是以言相期,情意款款。
赠我的那幅题曰:鸟唱蛙歌真声音。
他说是赞我文章不伪饰,有真心。
我却觉得此语为老先生对我的鞭策,为文不仅要立足于真诚,还要有蛙歌的欢腾劲,有鸟唱的美妙动听。
年逾八十的老先生的深情,我也牢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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