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建新/《故乡遗情录》连载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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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请见：余建新/《故乡遗情录》连载之一）
二、艰辛岁月
我的故乡座落在庐山脚下，扬子江边，长江北岸，黄梅县不多的经济文化古城，一个美丽的、素有小武汉之称的滨江小镇，长江中下游平原，全国商品粮基地，著名的鱼米之乡，那里土地肥沃，河道纵横，民风纯朴，人勤物阜，日晒三年不旱，雨下三月不涝，就是这样一个旱涝保收的好去处，就是这样一个稻菽浪千重的好地方，居然也发生了浸泡的、即将发芽的谷籽被偷的悲剧，乱世当用重典，虽然后来偷窃者被处以极刑，但这件事在我幼年的时候印象之深，无出其右。可以想见，那年那月那日那时，在全国其他土地贫瘠的地方，挨饿的现象，肯定也是不忍卒睹的。
出现这样的原因是：早几年，我还没有出生时，公社搞合作化，吃集体食堂，我们生产队也不例外。毫无节制的铺张，空前绝后的浪费，加上三年自然灾害，粮食歉收。虽然后来不再吃食堂，但情况已经相当的糟糕。到我大哥出生时，我们生产队已经在寅吃卯粮了，而我们村驻村工作组和当地政治挂帅、思想领先的干部们仍不知道变通，不顾大家的死活，依然大放卫星，虚报谎报，依然按照国家规定，打肿脸充胖子，足额上交，甚至口粮也无法正常保证供给，那年月，种田吃不饱的现象普遍存在，也难怪人饿极了，就会做出有悖常理的事。及至我出生的时候，几乎家家都没有食物储蓄，时刻巴望着集体分点什么的，哪怕就是稻草也要再摔上三摔，惟恐漏了谷粒糠屑。至于田头地角野生的地菜、芹菜、马齿苋、马兰花、水汗菜、还有叫不出名但是可以吃的都成了大家哄抢的重点对象。地瓜叶、南瓜藤、菱角茎，都不放过，也成了果腹的美味，每年的三、四月间，那是脱粮慌的季节，家家户户都要腌上几大坛子的泡菜，以备不时之需，还要用芥菜做米粑，没有米就做糠菜粑，有的干脆煮成米饭，说是米饭，其实米也就只占了一、两成，充其量也只能算是菜饭，没有油星的芥菜又苦又涩，难以下咽，而没有油水的肚子又特别能吃，我们家也和其他家一样，因为要出工，早晨、中午还是要做两顿菜饭，晚上有剩余的，就再添几瓢水，一家人围在一起，汤汤水水的将就一顿，实在没有剩下的，也别奢望，那就饱吃不如饿睡，早早上床了事。可是再没有吃饱喝足也不能误了集体的出勤，而且是从早到晚的折腾，娱乐生活基本就不存在，偶有闲暇，也是黄莲树下弹琵琶------苦中求乐，记忆最深的不是赌力，就是赌吃。
我家正好在村子中间，老屋基上的几棵有一定年限的大树不是抵了超支欠款，就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给砍伐一空，偌大的道场，显得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堆积物，这倒成了夏夜纳凉的好去处，再后来习惯成自然，白天排工和晚上开群众大会不需再另行通知，大家都很自觉向中看齐，就在我家门前空旷的场地上，听贫协主席宣读最高指示，听工作组宣传政策和动员口号，听老队长训话、分工。白天的聚会很短暂，而且大人们都一付严肃、虔诚的样子，留给我们孩童嬉戏、打闹的机会不多，或者说不敢，一袋烟的工夫就曲终人散。但到了晚上，开群众大会的时候，就是我们一伙顽童的天下了，我们可以肆无忌惮的在大人中间穿梭、打逗；我们可以在会前会后躲猫猫；我们可以馋着脸皮向大人讨卷烟的屁股，然后装模作样的大口吞吐，直到眼泪、鼻涕，唾沫一起流出、直到咳嗽被噎着为止；我现在好烟与小时顽皮、好奇、过早接触有很大的关联,我们稍不注意就可能被大人们剥光猪，光着屁股满操场找短裤，明明就这点地方，可谁都说没看见，你也没办法，实在逼极了，就势往地上一躺，装做很委屈的样子，嚎啕大哭，当然是假哭，否则以后谁还和你玩呢?直到短裤好端端的送回手上，我就不止一次地使用这种伎俩让他们上当,然后一骨碌爬起来，脸上的泥土和汗水、泪水都来不及擦一下，系紧短裤裤带，又加入了嬉戏的行列；我们也可以扳着手指、或者在地上划着“正”字来计算着老队长一个钟的训话，会出现多少次“大家根据来说”的口头禅；我们还可以在散会的当口，模仿老队长的声音，“'大家根据来说’，现在散会。”象模象样的手势和口气，逗得大人们捧腹、喷菜。
我们疯够了，接下来就是久久不愿离开的大人们赌力、赌吃的时候了，正规的赌力其实就是考核一个普通社员从年轻到壮年的过程，评多少工分不是靠嘴说的，也不是年龄决定的，得凭实力，你想成为基本劳动力，每天十分工，就得通过群众监督、考核。道场上有两个碌碡,那是碾谷用的，放在道场边旮旯里，我就经常和两个哥哥还有村里的伙伴抢着当吃饭桌子用，那时也闲置很久了，想不到还能派上用场。两个碌碡一青一赤，大小模样般般，由于石质的区别，分量自然不能等同，赤色要比青色重得多，估计不下三百斤，按照前人的惯例，想做一个整劳动力的人，必须单手将赤色的碌碡竖起，而要达到八分工的也要单手将青色的碌碡竖起，或者双手将赤色的竖起。众目睽睽之下，不投机，不取巧，没有半点水份，一帮后生仔也就估摸着跃跃欲试。而曾经沧海的年长者则拿着烟竿、吸着旱烟，在向他们传授着经验，那烟火忽明忽暗的，也招来了不甘寂寞的、远处的萤火虫，它们也在比拼着余光吧，而我们这些顽童就只好外行看热闹了。
年年都有晋级者，月月都有淘汰人，考核的过程其实很短，量力而行，各人心里早就有谱，这是正规的赌力，非正规的赌力源于娱乐，两、三个妇女并联，如果哪个男人不服气，尽可能上来一打两或者一打三，但只限于摔跤，赤手空拳的，直到一方认输为止，男人如果输了，而又怕丢了面子，死不认输的情况下，裤子都要被扒光，反正黑灯瞎火的，谁也不怕谁，这只是游戏规则而已，犯不了什么大忌的，但大多数男人最后还是拉下了脸皮，乖乖认输，而如果是女人输了，她们还可以车轮大战，再换一班，直到把男人们打扒为止，所以那年月，如果有哪个男人敢在这种场合强自出头的话，无一例外都会以灰头土脸而告终。到我读初中的时候曾经为他们的无知疯狂而感到好笑、感到很荒诞，感到很无聊，现在不再这样看待他们了，物质上的极端匮乏，精神上的极度空虚衍生出来的事物，本不足以为奇的。
至于赌吃的,同样五花八门，端阳时节赌吃鸡蛋糕，中秋时节赌吃月饼，你可不要羡慕，也不要以为有什么好果子吃的，那是要讲条件的，比如蛋糕每斤一袋，一袋十个，在规定的时间内，在不能喝水的情况下，在众人的监视中，一口气、不得停留的吃完四袋，吃完白吃，中途放弃者加罚蛋糕价值的五倍，无钱者以相应的工分作抵，赌吃月饼亦然，虽说难度不小，但是敢于吃螃蟹的却大有人在，看到油腻腻、 泛黄、松软的食物，谁都想飞蛾扑火，一往无前，那年月人们也真的能吃，有几个大肚汉竟嫌那些不够塞牙缝。可是也有被噎着直翻白眼的，我就曾扶着一个吃了四斤月饼的近邻，在月光下，沿着公路来回走了不下百遍，为的是帮助他运动以便于消化，所以那一年的赏月也特别的有意思。就算是平时，实在拿不出什么东西来，几碗新鲜辣椒一气呵成的事同样具有吸引力。
物质上所匮乏的，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我们，就拼命在精神上去弥补，我们不放过任何一点一滴的机会，去寻求快乐，那怕那快乐有点酸涩、有点尴尬，有点言不由衷或者力不从心，没有电视的日子，乡村的夜晚不会在热闹中度过，就算是在热闹中度过最终还是要归于寂静。
作者简介：余建新，微信名野渡舟横 ，湖北黄梅小池人，中共党员，退伍军人，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