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春仍在
蓝月
一
春在楼，人们习惯称之为东山雕花楼，虽然去过多次，但我仍然喜欢走近它。
这座有着近百年历史的私家园林，就像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神情淡泊地坐在罗圈椅中看着季节轮回，世事变迁。
我用目光抚摸照壁上的“鸿禧”二字，然后特意从有着“平升三级”寓意的鹅卵石铺花上走过，拉了拉“伸手有钱”钱币模样的门拉手，跨过“脚下有福”雕有蝙蝠的木门槛，转过身，抬头看向“福禄寿喜财”的雕花门楼。我想用这种方式真正走进这座园林，或者说走进曾经大院主人的思绪之中。
时间退回到民国11到14年间，一位身穿长衫、头戴礼帽、手拄手杖的男子在庭院内慢慢走，细细看。他脸上洋溢出满足的笑容微微点头，又皱起了眉头轻轻摇头。对于这座耗费巨资历时三年建造的宅院，他是满意的，但依然有着遗憾。比如说六角亭，由于场地限制只建了半座，对于追求完美的他，无疑是一个缺憾。
民国是一个乱世，乱世出英雄，乱世也出富商，金家就是在这个乱世中积蓄了令人惊羡的财富。他们在上海做棉纱、纺织、绸缎生意，在当时是一个非常挣钱的行当，但乱世动荡，就算钱再多也买不来安全感，没准在一夜之间就会家破人亡。金家开始怀念自己的故乡东山，他们觉得金家生意能做得这样好，全是托福东山这块风水宝地，还有金家列祖列宗的庇佑。回想刚出来时，家里很穷，低头躬身低人一等，如今终于可以挺直脊背，光耀门楣了。
金家老爷金锡之立马动身赶往东山，正巧施家破落，施家原本是东山大户，曾经出过状元的。这位金老爷不愧是经商奇才，他有着超乎常人的果断和眼光，毫不犹豫买下了施家宅院的地皮。依他心中的设想，这些地是不够的，但边上其他人家的地，金家出再多钱人家就是不卖。没有办法只能步步为营，先造起来再说。造也不能随便造，虽说有钱，也容不得糟蹋，宅院造了就要传世，因此要好好设计，还要留有余地，待今后发展。
金老爷请了最好的风水先生，最好的香山帮匠人，花多少钱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别具一格，显示出金家的今非昔比，还有一点同样重要，那就是一定要泽被子孙，那么这宅院建造就有意义了。
按照这个思路，院落的建造开始了，历经三年，院落完成，果然不同凡响。除了江南园林必有的元素之外，金家宅院到处都是雕花，砖雕、木雕还有别人从未见过的西洋玩意儿铸铁雕，这雕花可是吃功夫的活儿，正因为吃功夫所以也等于吃钱。这白花花的银圆花出去了，取得的效果要物超所值。
生意人的精明之处是从不做赔本的买卖。
苏州的园林大多是退隐官员的私宅，他们在官场上混迹多年，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情。因此，园林再大，也要半遮半藏，生怕被人知晓了，会眼红嫉妒。金家不同，他们是商人，做生意只要眼光独到，能抓住商机，就能挣来大把大把的银圆，钱就是底气，有钱就任性，咱就任性了，怎么着？
没有买下足够的地皮，是金家心中的痛，如果朝中有人，恐怕一个眼神，就有人巴巴地把地送来了。现在花再多的银子也买不下地，明摆着欺负人呀！好，你们不是欺负金家没有当官的吗？咱就建一个官帽厅，咱还要雕上龙和凤，把“平升三级”的寓意铺在大门口，把“出门见喜”刻在照墙上，就不相信，咱金家以后出不了当官的。
金家就这么任性，把这座私宅建造得极尽豪华，把能雕上花的地方都雕上了，而且都是出自当地雕花大匠之手，还加上了当时的稀罕东西，比如说彩色玻璃、铸铁雕花护栏。这还不算，庭院里面的假山要用玲珑通透最好的太湖石，其中一块尤其独特，状如牛头，栩栩如生，没想到现代人喜欢的“牛气冲天”，当年的金家人早就用上了。金家确实牛，他们栽种的植物也要与众不同，除了一些江南名贵树种外，金家突发奇想从南方热带地区买了一棵200年树龄的孩儿莲种在院子之内。这个风险相当大，一般来说由于气候不同，异地品种的树种活率很低，更何况这是一棵古树。不料金家居然把这棵孩儿莲给种活了，而且一直活到了现在，成为现如今国内仅存的几棵之一。
花钱要花在刀刃上，做事情就要做到极致。这种态度，应该是金家能够绝地成功的特有禀赋，也是金家的精明之处。精细的用心，精巧的谋篇布局，这座宅院就是过了百年，甚至几百年，依然是独一无二的，这才叫超值投资呢。
二
这座极尽豪华的雕花楼，取名“春在楼”，“春在楼”的寓意我就不多说了，大家都知道是出自晚清著名文学家俞樾的名句“花落春仍在，天时尚艳阳”，这里面可以感受到金家人满满的底气，颇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得意之色。
这样的得意是难免的，毕竟金家出身寒苦，如今，衣锦还乡、光宗耀祖，这两样金家都做到了，甚至为了这八个字，金家宁愿违背财不外露的古训。违背并不等于不在意，金家在住宅楼的建造上动足了心思，在楼层的设计上，设计了明二层、暗三层。从外面往里面看，只看到两层，实则上面还有一层，进出口做了活络板壁，在金老爷的房间内，一架小木梯就可以通向三层，这机密外人是不知道的。悬于大厅的匾额“春在楼”后面也做了暗格，可以藏金银财宝。苏州有句话叫“灯下黑”，放到现在的释义就是“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果不其然，在后来的日子里，金家遭遇几次湖匪打劫，也都是有惊无险，损失不大，足见金家心思之缜密，起到了防患于未然的效果。
事实证明，金家在东山兴建私家园林是明智的，有眼光的，历经沧桑巨变，物是人非，这座名为“春在楼”的雕花楼依然如春常在，而且以其“楼无处不雕、雕无处不精”的精美、独特，被誉为“江南第一楼”。
当我陶醉于自己对雕花楼的解读时，冷不丁另一个声音从我的心底升起：金家如此张扬地兴建豪宅，真的是有钱任性吗？也许并不是。“富贵”二字，富在前，贵在后，富靠自己的努力就有可能达成，而贵，则是要在别人眼中实现认可。金家是富了，贵的实力还显不足，从买不下旁边地皮，就能看出。金家极有可能是想凭借炫富来得到外界贵的认可，那么，这极度的炫耀后面隐藏着的是极度的自卑？
我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陷入复杂而低沉的思绪之中，对之前的理解产生了完全不同的考量。我的眼睛再次穿过庭院，雕花楼似乎并未改变，游人们用仰视和惊叹表达着对这座雕刻大楼的赞赏，通过这座大楼知道了鼎盛一时的金家，对于更深层的东西，似乎没有人在意。想想也是，一切过往都会消逝于时光，不管曾经落魄还是辉煌，最后都会烟消云散。或许金家早就想到了这点，于是不惜重金，将金家当时的“繁华如春”融进了大楼之中。
春在楼中，楼在，金家之春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