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砚 | 那时候江湖上没有黑玉断续膏
小时候，骨折三次。因为习惯使用左手，断的都是左手，导致左手一生都很金贵，恨不得包起来挂到起。
第一次约六七岁，坐河坝上发呆，被路过的无聊汉踹了一脚，咕噜噜滚到河边才停住，摔昏死过去了，没看到凶手是谁。醒来发现左手臂翘起，成圆月弯刀状。那时还小，不太记得断骨是怎么接起来的。只记得一点愁苦的印象，老爸带我去医生家，很远，沿田埂走了很久很久，刚下过雨的田埂很泥泞，滑得像抹了油，我小心托着断臂踟蹰而行。路上遇见个要饭老头，待他走远，老爸向我预言：“手要是接不好，以后你就只能去讨饭了！”我心里很疑惑，那老头小时候也摔断过胳膊？
第二次，在河边看到一头牛，幻想骑牛狂奔的拉风造型，想到就要做到，立即动手将它赶到土坡下，爬上土坡预备跳它背上去。我一跳，它也一跳——这个神经病竟然跳开了！我结结实实砸地上，自己都能听到肉体砸在大地上那沉闷的一声巨响，灵魂深处都震撼了。醒来发现手又断了。
怕挨骂，不敢回家，决定自行负责。拖着再次翘成圆月弯刀一样的手臂，去村里找赤脚医生梅大宝。许是命里该有此一劫，梅医生竟然去隔壁村打麻将了，医生他爹老梅接待了我这位断手顾客。
他左看右看，嘴里叨哔叨，头摇来摇去，转身回屋舀了碗酒出来，先猛喝几口，又绕着我转来转去，大概在思考接骨方案，又喝几口，这方案大概很有难度。终于，他下了决心，冲我胳膊猛喷几口酒，招呼几个跟随看热闹的小孩将我按住，这家伙开始下力在断骨处做推拿。真是疼到炸裂，我拼死挣扎，奈何寡不敌众，痛晕过去了。恍惚间，听到小伙伴喊：哎呀呀，死了，死了……
我也以为这就是死，然而苦难并没有结束，竟然又醒过来了。旁边还有两人在吵架，是医生和他老爹。
“跟你说多少遍，人家来看病你不要插手！你又不懂！”
“老子不懂？你小子是老子生的，未必老子还不如你个狗日的？……”
他们争论老子小子的时候我又厥过去了，太闹心了！
再醒来，胳膊已经被狗日的儿子接上了，还绑上了夹板，也不知道咋接的，接得好不好也不知道了。梅医生催我赶快回家，天都要黑了。竟然没向我提收钱的事，我有点小窃喜。
第三次，是个杂耍班子从我们村路过，还带了只猴子。完了，我立即迷上了前空翻，后空翻，单手翻之类高难度的动作。每天琢磨，反复练习，一段时日之后，颇有小成，翻得跟车轱辘似的。许多人都喜欢叫我表演：张大圣，翻几个跟斗来看看。
我从晒谷场这头翻到那头，跟孙悟空一样，翻得眼花缭乱之极，忽然一只老母鸡劈面飞来，失去了平衡。手，又断了。
这次老爸带我去找彭泽一代名医张士道。他以给人接骨为生，不管怎么断的，断成个啥样都能接上，声名远扬至周边好几个县。
去了张医生家，才发现断骨的人可真多啊！屋里都待不下，院子里还有七八个呢，排队等接骨，还相互交流怎么断的。等待期间浏览墙上历年断骨人士送的锦旗，妙手回春啦，仁心锦术啦，还有大白话：感谢张医生接骨头！
此时，张医生正给一中年汉子接骨头，像壮牛一样的汉子竟然也摔断了胳膊，看来他的骨头质量也不大好。医生叨着烟，眯着眼，细细捏对方胳膊，那汉子唉哟哟地叫唤着，汗流满面，间或爆发出高分贝的嚎叫。我虽然也算个资深断手人士了，不是么，在此之前我已经断过两次了呢，纵然如此，也被这活生生的接骨场面吓得差点尿裤子。医生很淡定，冲我爸点点头，一截老长的烟灰落在汉子的断臂上，他毫不在意，汉子命悬一线当然也无法在意。张医生猛然用力一捏，那汉子嗳呀一声嚎，嚎声还没落地，张医生就笑眯眯地说：“别叫别叫，续上了。”
轮到我了，我肯定已经面无人色，腿抖得撑不住自己了都，老爸体贴地将我拎到医生跟前，我腿都是在地上拖的。医生循例一问，怎么断的？我当然不说，老爸只好替我回答：打马虎罩！（方言，翻跟斗）。医生评道：嗬，断得有趣！
一搭手我就开始哭，呜呜地哭，一捏骨头我就开始尖叫，嗷嗷地叫。医生很不满，叫什么叫，还没开始呢！好吧，我闭嘴，等会再叫。
医生跟我老爸指指点点，喏，两根骨头都断了，断骨处已经错开，要将断骨拉开重新对接。说罢，瞄了我一眼，说痛是有点痛，你要忍耐。我决定不等了，迅即开始哭叫，我要打麻药！医生迅即断绝我的妄想：嗬，还晓得打麻药呢，老子这里是中医！
啊啊啊不打麻药那是兽医~~~呜呜呜我不要你接！这厮竟全然不顾苦主的反对，冲里屋吆喝一声，只见窜出两条精壮汉子，是他徒弟。将我蛮力控制住，老爸也参与了帮凶。一人抓手一人抓肩开始蛮力拉撑，医生拿捏着断骨处，下指示，再拉，用力……那个痛啊，艾玛我写不下去了，打字手都在抖~~~~
从我的叫声就知有多惨烈，满屋断骨头的都被我杀猪般地嚎叫吓得直打哆嗦，个别心理素质差的已经不由自主向门外挪动脚步了。我边嚎边动用尚能活动的双腿使劲踹医生，踹他大腿，小腿，裆部，踹他各种能踹不能踹的地方。又偏回头啃咬按肩膀的手，那是我爸的，不管了，又低头咬箍住我的两条胳膊，好多毛。张医生汗都出来了，上好夹板，闪开身，给我老爸展示身上的脚印，摇头：老子接一生的骨头，经手无数，还没见过你丫头这号的，我老人家差点都被她踹骨折！他徒弟也过来展示胳膊上牙印，深紫见血。老爸也正察看手上伤势，回头臭骂我：你这个孽畜！再摔断……张医生打断他：再断骨头千万表带这里来，我还想多活几年！
孽畜当即也表达想多活几年的愿望，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这只兽医！奶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