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砚|此生元在有无

二零一七,真是艰难的一年啊。酒坊发生许多事故,已经是一年的末了,恰逢酒坊工新书上市,计划帮她操办完发布会,就安心结束一年的工作,各回各家。没想到却在发布会前两天倒下了。

那阵特别忙碌,做各项准备,担心发布会那天下雨,又抢时间搭座竹棚起来,以做备用场地。傍晚歇下来,忽然觉得心里发慌,有种不好的预感,要出事的感觉。喊了大家叮嘱,发布会事多人杂,大家千万谨慎,尤其要注意安全,提前做好预防。酒坊许多事故本可避免,尤其受伤等事,跟行事躁动有关,越是忙乱时刻,大家心思越要静定。

交代完,面墙打坐,稳定心神。但心跳越来越快,呼吸局促,准备起身去楼上躺一会,忽然之间,仿佛惊雷骤响,像一发炮弹击中了心脏,瞬间机能紊乱,如同水泵逆流空转,发出空洞的响声,徒劳无效地运转。

从山里到医院要一小时车程,让平师傅拐到镇上药店买速效救心丸,硝酸甘油,努力搜寻对心脏急救的只言片语,盲目求药,然而跑遍药店一概全无。我已无力坚持,有种不可能撑到医院的绝望。强提心气,交代后事,银行卡身份证系数交给桃花,说话都困难,嘴唇发麻,四肢木肤肤不听使唤。心脏时而快,时而慢,慢到我怀疑它停止了。我曾遇到各种突发状况的危险,但那只是危险,我从未切身经历过濒死的感受,眼前越来越暗,全身笼罩着衰竭感。

我以为会死,然而只是磨难的开始。从此展开漫长的住院检查,中间只出院三天,又心率失常再次入院。如果人间有地狱,那是在医院。

我身体一直很好,嗷嗷地好,以前看书描写生病颇有悲剧式美感,“被人搀扶着,看到海棠花,吟诗两句,咳两口血……”而现实,悲剧当然是悲剧,美感则未必。

每天早上医生带一群护士鱼贯而入,那架势仿佛国王巡视领土,询问收成一般问询臣民:今天大便通畅吗?大家纷纷报告大便情况,恭敬如仪。还有特别关心的病号,会被询问大便颜色,我登时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天哪,可不可以私信告诉你……

光这一项就让人意气全无。

医生查完房之后,病友们会例行交流病情进展。人家都对自己的病因,病情,发展进程门清,像叙述爱情史一般,声情并茂,夹叙夹议,娓娓道来。只有我还是一麻糊,啥都不清楚,真是着急。病友们八卦时我插不上嘴,只能被动接受采访,病友们乐此不疲地给我进行会诊,比医生还确凿,但他们口径不一,不知道该信谁的。

听说这病房每个人都接受过电击疗法,我隐然有种前途不妙的伤感。

更让人焦虑的是,医生对病情的了解跟我也差不多,只知道心脏出了问题,为什么导致心率失常,他们也不清楚。怀着探索发现的精神,每天给我开各种项目检查,寻找发病原因。心脏彩超,验血,肝胆功能,胸肺透视……做心电图的竟然是男医生。他说在医生眼里男女都一样。我很悲愤,说在患者眼里还是分男女的,没你们那么目中无人。太屈辱了!满脑子出弹幕“胸都被人看光了……”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乱跳,觉得我跟医生今天必须得死一个,才能洗白。

而更大的惊吓接踵而至。主治大夫抖弄着检查报告,喊我名字,我望着他,像等待宣判的囚犯。他眼神越过我,问谁是家属。桃花上前一步,那家伙看看她,又看看我,不知何种原因促使他对我直言不讳:“你这个情况不太好,这种,情况严重的话会导致猝死,万一发作,不能及时送医抢救,后果无法挽回!”

顿时懵了,语无伦次:为什么会猝死?什么意思啊我没听懂!天哪,这种话难道不是应该把家属叫到走廊上悄悄告诉他们吗?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你怎么敢就这么说出来 ,我觉得我马上就要猝死在你面前!你太不专业了你是实习生吧你给我说实话……

医生讲了好多专业术语无法复述,太复杂。也没打算记住,我觉得那不是我的病。医生做完学术剖析,建议我做 一 个 小 手 术 ,在胸腔安装一只电子仪器,一旦检测到心脏暂停就会帮助电击心脏让它醒过来继续工作以免猝死,像这种情况,不能保证一旦发作都能及时送到医院,会比较危险。他看我瞪着死鱼眼一言不发,就安慰我这只是个小手术,现在医疗水平做这个手术很轻松,只是费用有点贵,大概十几万……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说不出话来,真是气到心脏病都要发作,都说人要死了,十几万还叫贵?真太看不起我这条命了!

咦,不对,我才不会在胸腔装个什么电器,这具肉体一点不能少,也一点不能多!

我一言不发,决定装死。就这样死去算了。反正遗嘱我也写好了,到医院一缓过来我就立马写完发给我的遗嘱执行人,该尽的责任要尽,有恩也要报恩。积蓄里还有一笔专项报仇费,毕竟活这么大年纪,不可能连个仇人都没有。

坐床上呆呆地,还不过魂来,所谓猝死这种事,我一时还调整不出正常的情绪来面对。隔壁床老太太和护工在聊天,一个说牙疼,喝水都疼,一个说头疼,看人眼睛都晕,不约而同地叹息,活着好难!我在一旁听着,不禁也跟着默默地点了点头。真的,活着太艰难了!

隔壁床那位可是随时要挂掉的老太太,我已经是惊弓之鸟,多数是被她给吓的。但她竟然只牵挂牙疼这种小事,有种奇异的荒诞之感。据说,她已经多次接受电击疗法,是一位饱经电击的老战士,医院每个人都认识她,她在这里和一院都被电击过多次。

老太太时常进入一种禅定状态,不言不语,面无表情,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那里有一摊可疑的黄色污渍,形状像派大星。

倒是她儿子颇为不淡定,以每小时二十五次左右的频率,反复追问: 喂,我是谁?你晓得我是谁不?你看看我是谁?

傻逼!我在心里默默替他妈回了一句。

今天过来,他不问他妈他是谁了,换一种轻浮戏谑的语调:嘿,老东西,想出去耍不?我带你出去耍哪!他母亲直直地瞪着天花板上的派大星,一言不发。

他觉得无趣,转头跟护工诉苦,死又不死,拖累人。

在九江医院折腾良久,检查不出个所以然,我拒绝在身体里安装电器,太不靠谱了,都没找出发病原因就建议治疗方案!遂听从戴物料的建议,改投中医。戴物料是资深心脏病患者,他都被电击过两回了,很有经验,为安慰我,发好多他的检查报告给我看,他的心脏一边大一边小,据说我经历的他都经历过,最终选择中医调养,看他还活得挺好,我也稍感乐观。

挂了专家号,是位老头,面白无须,说话中气十足,看他都那么老了还这么健康,颇觉信赖。坐下来,翻看病例,他忽然笑了,“写文章的那个张小砚?我看过你文章,嘿嘿,加特林!”他颇为高兴,上下打量我,“原来你就是张小砚?”我感觉他有种嘿嘿,你怎么落到了我手里的愉悦感。也许是我多心吧。

中医这造型跟厨子区别不大,白帽子,镶蓝边的白制服,摸着手问,吃饭还好吗,饭量如何,早上吃了什么……戴物料在旁一一替我作答。我默不作声,心想中医这行当也应该包装一下,把头发染白,袍子肯定要穿,胡须想好也是要有一点。这样像精粉馒头一样,感觉是缺点啥,有遗憾感。

中药吃了几副,没有起色,依旧心慌气短,上楼都走不动,还不能情绪激动,立马抽不上气来。只得又转去南昌一附院继续检查,一附院的医生让我做食道调拨。

所谓食道调拨,就是将管子从鼻腔插到食道里,通过食道贴近心脏,接上电源,电击心脏,触发心脏发病以寻找病因。太可怕了,这都能想得出来!我一直以为中医是最有想象力的,什么怪力乱神的药引子传说都有。但西医也这么有想象力,真是让人惊慌失措。

我当即拒绝,但明丰劝我做,理由竟然是来都来了,我登时有种上了贼船的懊悔。

对了,介绍一下,据说他整个家族都有心脏病史,比戴物料还资深。自从我心脏不舒服,发现周围冒出好几个心脏病友,不知道是安慰还是不幸。这位一附院的心血管专家是明丰联系的,如果什么检查都不做,感觉是有点对不起他一样。怀着情不可却的心情,步入刑场。

医生从洗手池拿起圈成几圈的电线,两头有金属导电接头,在水龙头下潦草冲洗一下,就叫我躺下。我很紧张,这个?看起来就像装修零料的东西往我心脏里塞?还是重复使用的!我进来时看到一中年男子痛苦地扶墙发抖,这圈电线显然是刚从他鼻腔里扯出来的。

我痛苦地闭上眼,说,医生麻烦你再洗洗吧,说不定还有上一位的鼻涕。医生又拧开水龙头冲了冲。靠近我时, 我又弹起来,等等,我要上厕所!吓尿了这回事是真有。我磨磨蹭蹭,心理建设还未完成,就被医生摁倒床上强行插管,我再次挣扎,等等,我要看看你叫什么名字。医生挺胸展示工作牌,说每天做好多例,别担心,不会有事。我语气悲壮:“甄玲,这一定是一段痛不欲生的经历,我只是想知道这段经历是谁给我的。好了,你可以开始了,下手稳点,别把我给电挂了!”

整整电击了一个小时,像发条青蛙一样,手脚弹跳不止,抖得灵魂都荡漾了,眼前画面全是虚焦。一百,两百,三百,四百逐渐加强电流……每一下都像雷霆之击,心脏发出巨大的响声,整个病房里都是回音,整个躯体只剩下这一个器官,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此,却深深无能为力。

是有多痛苦啊,写不下去了,心脏又开始乱跳。

结束后瘫了好久,眼前忽明忽暗的。想起酒坊工马骝说进派出所的事:

派出所有过渡房,一进去让蹲着。

蹲你妈啊,不蹲。

起来就给我一顿打。拷暖气片上,拿电棍电。

感觉如何?

奔溃!从头皮到脊梁骨到尾椎骨,一电一激灵,都给我电糊了,都能闻到味儿了!

经过食道调拨,我感觉有资格跟马骝坐下来谈谈电击这回事了。真是世事难料,什么都会遇到。

唉,我好想回到12月21号以前,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兴致勃勃地活着。我不想死,我还有好多事要做呢,还有新书没写完,还想谈恋爱,还想种漫山遍野的桃花……但此刻脑海里满山遍野都是英雄末路,夕阳倦淡,一叶扁舟,而我不忍离去。这么想着不禁眼泪汪汪,跟桃花说,你走开一会,我要哭一下。将被子蒙在头上大哭,哭了一会,觉得周围太安静,探头看看,桃花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觉得尴尬,哭不下去了。

还是坚如磐石地活下去吧,面对真实,平和待之。近来看书,说人会病,会老去,会死亡,任何东西都不能在这世上永存,悲哀也不能因为理解了天地之法而消失,清楚明白这样的道理,人才可以面对悲哀,才可以视悲哀为同类,而接受悲哀。

而最后,即使是悲哀,也无法永远持续下去。了解这层道理,人才可以和悲哀共存。

我想,面对生命也是如此这般。

过去一年,山中小酒坊接待全国各地数千人次来访,感谢诸君捧场,远道相顾,但人生总是欢聚少,别离多,始终都是独自一人最为真切,还是相望于江湖,幽然自适吧。

喜欢喝酒的就沽酒自酌,喜欢看文章就远观文章,不必相寻山中,新的一年,酿酒师傅要隐入白云中了 :)

(0)

相关推荐

  • 做个胃镜,心脏却非常不舒服,医生给出了答案

    每隔几天,我就要经历一个极其繁忙的值班.值班这天,大部分时间都要在胃镜室度过.如果中间有需要做人流的或者需要做深静脉穿刺的,就让胃镜等一会.等忙完,再接着伺候胃镜. 那天值班的时候,如期的异常繁忙.正 ...

  • 心律失常的检查方法有哪些?

    彻悟自身 也许比了解宇宙还难 毕竟有"身在此山中"的困境 所以经常会听到那句烂大街的台词 我看不懂你的心 说真的 我们真是不了解自己的心脏 它难受了我们就去医院做检查 可心电图弯曲 ...

  • 张小砚|薄酒祭故人

    半下昼,山中暴雨骤至,廊下激流澎湃,对岸青山濛濛,被大雨拍散了形,在雨幕中几乎化为乌有.独坐廊下饮酒,想起一位故人,也是因一场山中大雨结识,那时我二十来岁,他高龄九十,机缘巧合,结下忘年之交. 那年, ...

  • 张小砚|瓶中的哥德巴赫

    作为有数字障碍症的我,曾经一度数学嗷嗷地好,现在想来都不可思议. 初一班上来了位新数学老师,刚从师范毕业分配到我们乡下中学教书.这老师彪悍壮硕,面貌凶恶,每次他上课,班上就像死了人一样安静.威慑之下, ...

  • 张小砚 | 刚刚那只猫的孩子们

    今天,"刚刚"的孩子们满月了. 四月七号,生下幼猫才几个小时的"刚刚"不幸猝死.我们几个酒坊工不得已,手忙脚乱地做起了"奶爸""奶 ...

  • 张小砚|光想想活着这回事就累得半死

    --我那些奇葩酒坊工系列 八年后,小谢来山中找我. 打开摩托车上的美团外卖箱,喊:你们点的外卖到了.黄昏的夕阳打在他身上,冲我笑着,笑得有些忐忑,透着长途跋涉的疲惫. 三个月前,我在拉萨街头闲逛,这厮 ...

  • 张小砚|远山出孤月

    祖父坐太阳地里补袜子,老花镜断了腿,用皮筋缠绕在耳朵上.我从旁边过,很想弹一下皮筋,这样想着就已经伸手扯了一记,祖父大叫:哎呀! 我也很讨厌自己,家里唯一不讨厌我的人大概只有祖父,他几乎不打我.但我又 ...

  • 张小砚|捡要紧的说

    Forest Love The Khac Chi Ensemble - Moonlight In Vietnam 浩博送了我两只鹩哥,越南籍. 一只叫阮青山(Tsin san.Nguyen), 一只叫 ...

  • 张小砚|洪水呀洪水

    「长江水位高涨不下,江西出现超历史特大洪水.2020年7月19日,江心孤岛棉船全镇告急,水位超警戒线3米,江西九江彭泽县展开史上最大规模转移安置.」 看到新闻,童年时在那座岛屿上生活的情景再次如洪水般 ...

  • 张小砚|那嘎的故事

    那嘎是只猫头鹰,偷我家鸡缠到鸡窝的网子上了,被贲擒获,叨回来献给我.每年母鸡抱崽时节,也是猫头鹰训练幼鹰捕猎的时机.虽然是吃与被吃的命运,二者生物钟还神同步. 这倒霉孩子不晓得母鸡啄的还是贲咬的,毛都 ...

  • 张小砚 | 险些要去加勒比另谋生路

    今天,险些,就要离开我的领地桃花源,前往加勒比另觅生路. 说来话长,容我喝杯酒先压压惊. 去年老徐送了我杆箫,那杆箫质量非常值得怀疑,嚓嚓就裂了好几道口子,所以疯子今天来桃花源时给我带了瓶502胶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