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美学思想是民族文化精神在书法上的表现(一)
作为艺术来关照的书法,是从实用书写发展起来的,随一定社会的实用需要和物质条件的可能性发生变化,并逐步成为可能具有审美价值的艺术形式的。尽管如此,书法却始终不可能完全与实用文字割断联系。它本身是语言的符号,是信息工具,却具有艺术的品格,即使彻底的摆脱了象形文字,却仍具有“无形之相”、“无声之音”的审美效应。
这种强调书写的艺术品格的书法,只在古代汉民族中间出现,而且直到今天,除了直接受汉文化影响的民族,书法不能变为其他民族的艺术形式(阿拉伯文的“纸匾”、欧洲文字中的“花字”,虽有一定书写意味,但也不能成为具有独特审美价值的艺术),西方现代艺术家汲取它的形式因素,创造的却是抽象画,二者的美学意义迥然不同。——这是偶然,还是必然?
是因为“笔软则奇怪生焉”?事实不容得出此种结论,毛笔书产生之前有契刻的甲骨文字、青铜铸造的钟鼎文字、货币及古玺文字等都被视为珍贵的艺术;近代,硬笔从国外传来,硬笔书写汉文字,也出现了一定的艺术效果。是因为单个独立的方块字具有一种特殊的形式美?为什么以这种方块字寻求更多样的形式美的“美术字”,人们却不承认它是书法艺术?不能从中获得比书法更多的审美感受?是因为有书写?世界各国都有书写,为什么都不能使其发展成为艺术?这里正好用得着苏东坡那几句诗来说明问题:“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可见,抓住一点不能说明问题。
书法艺术是多种因素构成的,但是从上面的分析看:书写、书写工具各国都有,唯独没有这种或类似这种单个独立、结构变化多样丰富的文字,这是构成书法艺术的网络形系统结构中一个决定性的因素。
世界各古老民族的文字,都有过象形的阶段,但后来大都拼音字母化了。就实用性说,无疑比定音、定义、定形的单字运用方便得多,是人类对语言符号的大改进。但是,创作了灿烂的东方文化的汉民族,并不比世上任何民族缺少资质,为什么从原始陶文到诸体流传,时经几千年,形体变过,笔画简过,写法变过,却长期不曾把这单个、难认、难记、难写的汉字改作拼音文字?
考察历史,似乎与这民族古老的深远的哲学——美学意义有关。
这就不能不联系到我们民族传统的哲学意识,文化心态和美学思想了。
民族的文化心理是这个民族在漫长的历史生活中逐渐形成和发展的,它又转过来体现在这个民族的精神生活意识、艺术创作意识之中。就以我国古代彩陶为例来说吧:它就是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哲学意识、文化心理、审美观念在那个历史阶段的一种表现。这许多至今难以确定的抽象形象能给我们认识文字创造心理以许多有益的启示。
彩陶文化出现之时,还没有真正能表现语言的象形文字。但人们已经能创造出那精美的图样绘饰在各种陶器上。这说明我们的祖先已有高度的抽象能力,能把从客观世界所获得的感受,以高度抽象的概括的形式,变成富有节律的图案,并以虔诚的心灵和巨大的创造热情,克服原始时期难以想象的物质困难,把它们描绘出来。至今人们还在考究:那陶罐上密密满满画着的图案,究竟据什么创造,究竟反映的是什么?除了那人面、鱼形可以明确认识以外,还有许多似水似火、似蛙似草的模样。有人说,它就是这类物象的概括、抽象。问题是:先民们为什么要概括、抽象为那么洗练的线条?又据什么原理把它们变成了连绵不断的图案?我们不能确认它们,不能了解先民的创造心理和进行图案化的过程。但是,我们从这抽象的形象中,看到了整齐、变化、统一、连续等形式组合规律的运用,看到了生机勃勃的运动节律,看到了先民的抽象意识和抽象造型的能力。行为受思想意识的支配,思想意识不能无端的产生。这种形式能够得心应手地大量创造,只能是对宇宙众多事物的存在形式和运动节律有所感悟之后才能物化为形象。由是我们不能不承认先民对宇宙万象已有的宏观的把握,具有这种原始而深刻的宇宙存在运动的哲学意识,并据以创造自己的语言载体,体现他们原始的美学思想。彩陶上的绘饰,是先民非功利性的艺术活动,抑是包含着一种祈福辟邪的巫术教义?我们现在无法确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先民已有对宇宙万象存在运动形式某些规律的理解,并净化为点线的组合的抽象表现能力。
有了这种抽象表现能力的人,能用点线造型表露自己的宇宙意识,生命运动意识的人。当他感到需要文字、需要给文字造型时,这种意识岂能不渗透到文字造型中来?
更有意味的是那许许多多陶壶,都做成宛如真实的动物形象。战国的编钟,特意塑造一些人物把钟架抬着,而不是让它悬在几何结构的支架上。古代的几案桌椅的腿许多都取兽腿模样,使人看上去俨如某种生命的象征。以当时的工艺,人们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只能作出这样的解释:先民是以生命的情意关照世界的,先民是按生命形象创造世界的,先民的文化创造都寄托着朴素的生命情意,都是充满生意的创造。这就是我们民族特有的文化意义的表现,因此在文字创造和书写中,这种心理也必然反映出来,并随着字体、书体的发展而发展。
(文 陈方既 雷志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