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前他从天而降,姑娘用伞布做衣服表爱慕 | 止戈出品

本文作者:涤生

2019年,1月24日,在台湾的家中,94岁的老兵李云棠,将珍藏了70余年的伞布衣服拿在手上,不断摩挲。

那是1945年战火纷飞的年代,在衡阳的牧云寺,一位年轻姑娘亲手为他用伞布缝制的衣服,嵌在一针一线里的,是浓浓的情意,同样年轻的李云棠何尝不知。只是,他身为鸿翔部队伞兵的一员,随时都可能在作战中牺牲,他拿什么来给年轻姑娘承诺呢?罢了,他只有将剩余降落伞剪裁成布送给女孩留作纪念,忍痛婉拒。

而这套承载着战乱时代儿女情长的伞布衣服,70余年来,李云棠不曾离身,连同那段烽火岁月的记忆,完好地保存至今。

远在大陆的我,得知李老的故事,不禁为之动容。更重要的是,94岁的李云棠依然清楚记得1945年8月5日突袭台源寺的那场激战。整场战役只有短短数小时,最终以少胜多。李老说,有四名伞兵不幸阵亡。

四名伞兵阵亡,四具无名遗骸,终于对上了!我的心激动地剧烈跳动着。

李云棠年轻时的戎装照

故事要从两年前说起。

2016年底,我听说湖南衡阳县有个抗战时期的伞兵墓地,作为心系这段抗战史的志愿者,我立即驱车前往墓地凭吊英烈。

在一个小山坡上,一块简易的大理石墓碑静静掩映在苍翠的树木中,碑文记述其中葬有四名中国伞兵和两名美军顾问,但并无姓名。从墓碑上的“二零一五年衡阳王延辉、肖培泣立”可以判断,这是民间人士刚为烈士立的碑。

我环顾四周,发现墓地前面1米处是一座民房,左侧即是村民的茅房。

烈士之墓竟与厕所相邻!

这地下长眠的可是牺牲的英烈,此情此景,让我的内心十分悲痛。

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香火纸钱祭奠,发现身后站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他看着我的举动,满脸疑惑。当听说我的来意后,老人的话匣子一下打开了。

他告诉我,他叫陈玉龙,是当地村民,曾亲眼目睹伞兵当年牺牲的情形。

“我那个时候只有13岁,并不知道战斗情况,只记得部队打仗回来时,士兵用竹躺椅抬着6个人,当时有两个人还活着。士兵们用木板制作了简易棺材,用降落伞包裹4名阵亡士兵,把他们葬在了我们这个村。”

陈玉龙对这些年轻的伞兵是有感情的。他清楚地记得,1945年7月27日早上,天上飞来好多飞机,跳了好多人下来。在村里的稻田里,当时有一个士兵的降落伞挂在树上受了伤,陈玉龙的继父参与了救助伤兵。

部队驻扎在牧云寺,13岁的陈玉龙经常到寺里玩,伞兵们见他可爱,就把自己吃的鸡蛋给他吃,鸡汤也给他喝,当时还有美国士兵给他口香糖,告诉他只能嚼不能吞进去。陈玉龙也经常帮伞兵联系村民买粮食。

而对于8月5日那场战斗,年幼的他仍旧记得,那天士兵用竹躺椅抬回4具尸体,简易地埋在了他家附近。

从那天开始,他在心里暗暗下决心,要做这烈士墓地的守墓人,这一守就是70余年。

陈玉龙指认烈士遗骸安葬的具体位置

他还痛心地告诉我,上世纪五十年代,曾有人把墓地挖开,盗走了墓中的手表、靴子等物,遗骸散落遍地,后将遗骸草草浅埋,附近的狗寻味而来,又将土刨开,叼着烈士的遗骨到处跑。

听到这,我又吃惊又难过,半天说不出话。这墓下躺着的是不知姓名的牺牲烈士,本应得到后人尊敬和祭拜的他们,却被人遗忘至今。

我握紧拳头暗下决心:一定要收殓英烈忠骨,为烈士重建纪念碑,让他们得到应有的尊重!

但这些烈士是谁,又为何葬在此处?

不搞清楚这其中的史实,重建纪念碑的工作便无法开展。

为了查清相关历史,我开始了长达近一年的奔忙,这段鲜为人知的历史终于浮出水面:

1942年春,中国远征军第五军在缅甸腊戍撤退中,遭到日军一支伞兵小分队的袭击,军长杜聿明痛定思痛,决心建立一支中国的伞兵部队。

1944年1月,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支伞兵部队于昆明组建。这是一支神秘的部队,为了保密,对外以“鸿翔部队”代称。

《中外体育徽章图志》书中介绍鸿翔部队佩戴的徽章

伞兵团下设三个营,共计千余人。1945年在美国人协助之下,于4月8日,改名为陆军突击总队。编制有二十个中队,每中队采取中美混编,全队编制181人。中国人154 位、美国人18位、译员8位。

这千余年轻士兵抱着必死的决心参与作战。时任二分队队员的老兵刘勋后来回忆说:

“伞兵每次空降之后,战斗机、护航机都会按要求离开。所以伞兵如果不打胜仗,就没有任何生的希望。”

刚完成2个月密集训练的“陆军突击总队”很快就接到上级命令,奉命对广东开平、广西丹竹、湖南衡阳日军据点发起三次空降作战。

突击总队伞训学员登机前(图片来源于《顶好》)

其中,接受湖南衡阳作战任务的,是伞兵第二队,共计173名参战队员。

这173人中,有中国伞兵,也有美军顾问。他们在衡阳遭遇了一场规模不大,却十分激烈的战斗。

根据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记载:

1945年7月27日凌晨三时左右,十四架C-47式运输机从昆明巫家坝机场陆续离地起飞,于上午9时抵达衡阳西北45公里的洪罗庙上空。顺利空降后,在当地老百姓的帮助下,伞兵第二队最后落脚在一处树木隐蔽、位于山腰的牧云寺内。

C-47机群一路维持在六千英尺左右的高空(图片来源于《顶好》)

8月5日,伞兵二队对衡阳西北二十五公里处台元寺发动突袭,那是日军粮食、弹药、马匹储集的重要据点。

在友军和当地武装力量配合下,经过近四个小时的激战,歼敌96人,伤50余人。彻底切断了日军通往衡阳、宝庆两地后勤补给线。中国伞兵牺牲4人(军官1人、士兵3人)、负伤9人,2名美军顾问负伤。

这是一场以少胜多的战役。

让人唏嘘的是,10天后,日本人宣布投降,4名年轻的伞兵倒在了抗战胜利前夜。

历史档案馆的记载与陈玉龙老人的讲述,交叉印证了四名伞兵烈士的存在。

但他们是谁,档案中并无记载。这成了我心头迫切想要追寻的答案。

2018年春节过后,我联系了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遗骸项目组,不久后工作人员对墓地的遗骸进行收殓和信息采集,共清理出四具遗骸,但只采集出三具遗骸DNA样本,这三具遗骸的DNA遗传基因鉴定结果证实:样本均为东亚黄种人。

挖掘现场

挖掘中发现的纽扣和牙膏壳

挖掘工作取得实质性进展,我十分欣慰,然而这四名牺牲伞兵的姓名却仍旧是个谜。

一天深夜,我翻看手机,突然翻到一条志愿者提供给我的老兵信息,老兵名叫李云棠,云南易门人,正是当年参加衡阳作战的鸿翔部队伞兵,目前居住在台湾。

这名老兵会不会还记得当年牺牲的战友名字呢?

我眼前一亮,顺手将这位老兵的信息放到了微信群里,刚好被台湾伞兵退役军官罗吉伦先生看到了,他立即决定去拜访老兵。

1月24日,罗先生在李云棠老兵的家中,见到了老兵当年雄姿英发的戎装照。

李云棠展示他保存了70余年的伞布衣服

李云棠出生于1925年,云南易门县白石岩人。1944年1月9日,加入鸿翔部队,编入第二队。他说自己当年本想去飞虎队,却阴差阳错成为了一名伞兵。

老兵回忆说,当时伞兵部队是中美混编部队,待遇非常好。

1945年7月27日凌晨2:30分,李云棠和战友坐上飞机,从巫家坝机场起飞,准备对日作战。9:15分开始空降。“那时候跳伞也不知道害怕,自加入伞兵就抱着牺牲的决心,一心只想完成任务。”李云棠说。

飞临湘西时,伞训教官替第二队官兵检查装备(图片来源于《顶好》)

部队集结完后,就驻扎在牧云寺内。

到达的第三天(29日),就与当地游击队联合伏击日军的补给车队,并掳获大批日军补给品。

后来美军飞行员塔普被俘,当地镇长准备将这名美军交给日军表功领赏,营救队深夜驰援,最终顺利救出美军飞行员,并逮捕了两名汉奸带回牧云寺审问。

两名汉奸最终被枪决,其中一名汉奸临刑前还当着李云棠的面说:“来世再见!”李云棠回忆起这一段,表示自己连脏话都想骂出来了,直说:“谁跟你这汉奸来生见啊!

李云棠老兵在台湾家中

1945年8月5日突袭台源寺的那场激战,李云棠老兵记忆犹新。

当问起当天阵亡的那四名伞兵时,老兵眼中泛泪地回忆,其中一位是自己的长官周剑敌上尉。

“他是四川成都人,黄埔军校第16期毕业,是我在第二分队的分队长,与我感情甚笃,放假时会到我家作客。

突击台源寺当天,第一、二分队是主攻,周剑敌分队长身先士卒,带领全分队一起突击,在变换阵地时遭到日军狙击,我在他左边大约三公尺的地方,只听到他“啊”地大叫一声,倒地之后就没再起来了,他腰部遭到子弹由右向左贯穿。

后来我们继续向前突击,再听到他的消息时,是他已为国捐躯阵亡。 ”

李云棠至今保存着周剑敌的照片

他擦了擦眼睛,接着回忆:还有一位阵亡的,是二分队下士孙根长。

“他是火箭筒射手,浙江人,高中毕业,在广西加入鸿翔部队,由于孙根长不是云南人,放假时会跟分队长周剑敌,一起到我家或是到我亲戚家作客,也会一起在昆明游玩。

突击台源寺那天,他用火箭筒射击日军阵地,遭到日军狙击倒下重伤,当时他非常痛苦,央求我补一枪让他成仁取义,我含泪回答他:我怎下得了手啊。

不久,他也阵亡了。

另有一名牺牲的伞兵,是一分队下士章峰。他是一名机枪射手,广东梅县人,南洋华侨回国参加抗日作战。

“还有一位是三分队的,姓名因为时间太久,我忘记了,他是倒在田里面呻吟,凌晨被村民发现救起来,但是伤势过重在清晨阵亡。 ”

李云棠清楚地记得,四人阵亡后,掩埋在牧云寺右前方不远处一个小山坡上。

当年烈士下葬时,用伞布包裹遗体

他还说,当时曾有两位美国人受伤,后来搭机送到昆明治疗,并没有美国人在那场战斗阵亡。

从罗先生处得知李云棠老兵回忆提供的信息与现有的信息都吻合,三名烈士姓名和身份也确定了,悬在我心里的巨石终于放下了。

只是英雄们长眠于此70多年了,他们的亲人是否知道?

志愿者开始为英烈寻找亲人。我们查阅了黄埔军校同学录,没有找到周剑敌的名字。

大家分析,剑敌,应该是他后来走上战场时改的名字。这个名字,也表明了他的决心。

在网络搜索周剑敌这个名字时,我们有一个意外的发现。

抗战胜利70周年时,90多岁的刘勋老兵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说,自己此生一直有桩心事无法释怀,那就是他在黄埔军校第16期的同学、二分队上尉周剑敌在战斗中牺牲后,由于没有具体的住址,部队一直未能找到周剑敌的家人。

抗战胜利后,刘勋、李云棠与战友在汉口合影

他说自己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能够找到周剑敌的亲人,并亲口告诉他们:周剑敌为国捐躯,就葬在衡阳县牧云峰下。

我们立刻联系刘勋老兵,才知道他已于2015年底“归队”了。

老年刘勋

寻亲陷入困境,但我们依然不会放弃。

除了寻亲外,压在我心头的另一件事是墓地重建项目。我们和当地政府商定,计划在7月27日,也就是鸿翔部队空降至洪市镇的纪念日,作为墓地落成日。

我们期望,这一天,他们的亲人能来到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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