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留守时节的乡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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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无事,看到哥嫂们从山沟里割回许多野草做笤帚,一时有了随同心,终在某下午带了果树剪下山去寻找原料。

冬日的旷野一片焦枯,乌黑的枝杈,枯焦的蒿草,任碧空如洗,乌鸦恬燥,都显得了无生机。生于斯,长于斯,在熟悉的苍凉中我很快找到目标,道旁草从里有风茅,白如羽翼的茎稍在风中飘摇,我知道其枝茎很结实,知道这是人们惯称的芦子草,芦子草深埋于地下的根茎很长很结实,以前农人常用它编篮筐或做蒲团,如今却已很少看到。

回想了一下哥嫂们采撷做笤帚的草儿,杆儿很白,分散如羽的顶稍,没错,肯定就是芦子草。于是我开始静下心来剪割集束,跑了好一段山梁,却并未采集多少,必竟是野草荒茅,经雪历冬,大穗的很少。一位好心的乡亲告诉我,说你去那块果园东边瞧瞧,田埂上一大片比这儿长的好。我如愿找到了那片芦苇荡般的芦子草。

芦子草其实就是芦苇,或说是旱芦苇,因为我们惯用的芦苇都长在水塘,杆儿粗厚,可做苇席,叶片肥大,叶子可缠米粽。而芦子草却相对瘦小,长在荒郊山野。
想到芦苇,就想到微山湖,想到马踏湖和齐山下的天平湖,但芦子草却可以让我想到乌海、想到酒泉,想到伊吾的胡杨林从,胡杨林中那些相对矮小却又生命力顽强的芦子草一样可以芦花飘飘。
我割了一大捆的芦子草,行走在夕阳清风的村道,芦子草的花毛在轻风和我行路的震颤中如羽毛般一路洒落,我的心头却多少有些收获的喜悦,思谋着这许多的芦子草最少可以做十多把笤帚,可以家里用,也可以带到城里送给朋友,思谋着背回家哥嫂们还可能羡慕我的收获。
待我哼着小曲志得意满的回到村头,土场畔却有乡亲问我:“你背那么一大捆狼毛做什么。”
有人称子草的花穗为狼毛,这并不为怪,我很自然的回答:“做笤帚呀。”
乡亲一脸惊愕地望着我说:“狼毛能做笤帚么,这个我还不知道。”
唉,到底年轻,他确实比我小,所以我不做解释,匆匆地回了家。
邻家大哥过了,说你折这么一大捆狼毛做什么?
我从容地回答:“做笤帚呀,你不是昨天也割了许多回来”?
大哥笑了,说你弄错了,我割的是“荒简(俗称),你折下这是狼毛,不是一个东西,荒简这季节是干净的,草毛都脱完了,你这个有穗,会不断地脱毛,用不成。”
这阵儿轮到我愕然了,迟疑了一阵,去看大哥割下的荒简,真不同。一时哑然失哂,甚至为自己多了点小悲哀。
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大半生,若不是打工时代,我可是正经八百的老农民了,曾经历过分产到户的八零年代,熟悉改革开放初的农耕生活,但现在,却落得不伦不类,既不是正职的工人,又不是地道的农民,像这种不经意间闹出的笑话,真的连自己都感到惭愧,但我猜想有这种惭愧的或许不只我一人,若不是新冠肺炎的社区化隔离,这个季节,无数若我者或许早各奔东西,谁还有空闲去采一堆野草来费时费力的做几把扫床用的笤帚呢?
B
大哥送我两把自制的笤帚,黄若发丝的荒简丝柔韧如鬃,洁白的枝杆如麦秸儿般匀称,被大哥一圈圈缠扎的密合如棍柱般结实,我突然觉得这笤帚像艺术品,陈列在工艺博物馆里也可以,但又觉得这想法荒唐,三十年前,乡间家家户户都会制作这样的笤帚,家家户户也都使用这样的笤帚,即使不是用荒简做,也可能是用糜杆、草高粱做。
那年头乡间还没有人用床刷,当然土窑瓦屋更不可能用拖把,吸尘器更是闻所未闻,当年还属于纯手工时代,日用若不是女人的女红,就是男人的生计,我曾抱憾于那些物质匮乏的童年贫窘,也感恩于岁月让我阅历清贫,心存纯真,是那样的岁月让我充分品味到生活原有的本真。
记忆里母亲将匀称的高梁杆十字相交,上一层下一层的用麻绳儿密集结实地串缀成罐盖;托盘;记忆里叔伯们把采撷的麻丝搓成麻胚,在冬日的土场上用很简单的工具和制成粗长的麻绳;记忆里大哥把芦苇分割成蔑条,用石碌碡压平顺铺在脚地上打席,教我如何隔三岔五地织出花样;记忆中奶奶把旧书纸泡成制浆捏制成纸笸篮和纸盆,教我们用烟盒彩纸贴糊得漂漂亮亮,既可以存物,也可以做称盐购物的盛器。
那是称盐带盆,称油带罐的岁月,那时候没有PVC袋,没有一次性餐盒, 更没有包装奢华的礼盒,人们走亲访友还背干粮背馍馍,一切都朴实而简单。
母亲的锅刷是用草根束扎的自制,灶头的油醮子是麻织的饼团,洗盆洗碗的草抹布仅仅是一些团起的干谷叶而已,每家都准备有很多。
写到这里我就想起孩堤时村中碾房的石碾,想起油房榨油的大梁,村民们挑水用的笨重木桶,和那盘大人才背得起长长的牛皮井索,我想到了老屋的灰水罐——当年人们用荞麦杆烧成灰再淀出灰水代替蒸馒头的烧碱;水缸旁的醋醅子瓮和装醋缸,一大一小的两只瓮不离不弃,一缸老醅子才晾晒为醋糟,一缸新醋就开始调剂一年的生计。
那时候一年榨一次油,一年碾一次米,一年酿一次老醋,一年腌一次咸菜,一年做一次粉条,炒一次炒面……一年一次,一次一年,许多事做起来不容易,许多事一次要做足一年用度,所以那时候一年总很漫长,孩子们天天盼过年,如今回想起,无数年在倏忽之间已飘远。
C
儿子抱着手机玩游戏,妻子夺过手机,儿子很委屈地窝在床头赌气,我责怪他说:“你傻呀,玩点别的不行么,为什么要天天玩游戏?”
儿子没好气地说:“还能玩什么,都不给我手机怎么玩儿呀”!
“没手机就没法子玩了么?不玩游戏就没什么好玩的了么?”我开始给孩子讲故事,讲我小事候玩的经历,我告诉他怎么制火柴枪、竹筒枪,怎么做弹弓,怎么和小伙伴玩弹兀子,打垓瓦,翻绞绞,打土仗。
儿子听得懵懂,中间发声,说的都是困难,无非是哪儿有火柴?什么叫摩托链子?到哪儿找小伙伴……
隔壁你小侄子(与儿子同岁)不是还有许多小朋友么,你不会去找他玩么?
儿子很不乐意地走了,临了还嘟囔了一句“我又没有手机”。
手机,手机,就记了个手机,我很不乐意,其实我手里也没放下手机,但过了会儿又怕儿子跑远,到邻家去找儿子,发现儿子正爬在他侄子身边看手机,两人正在全神贯住地打游戏呢。
时代变化太快了,快的让人惊慌失措,现在的孩子离开了手机都不知道玩什么,不知道怎么玩,甚至连许多的玩具都引不起兴趣,但在二三十年前,孩子们能拥有一种商品化的玩具仍是一种奢侈,但那时的孩子却总能在小小年纪就学会寻找玩具和自制玩具,用简单的道具简单快乐地游戏,用几块断砖玩出多达十多个步逐的打垓瓦,用几个碎石头玩出抓五子、弹五子和赶集,像跳绳、踢毽子、滚铁环、打木猴、丢沙包、捉迷藏一类,无不是传统玩法,无不是利用简单的道具,有效促进互动和健身,既煅炼身体,又有益身心,但今天的孩子却无不被手机的方寸屏幕所吸引。稍作留意就会发现,无论是寒暑假还是节庆的村头巷尾,打扑克、玩跳棋的孩子也越来越少,孩子们从小就开如在虚拟世界里寻找欢乐,与现实世界的互动游戏渐渐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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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新冠肺炎影响的季节无比落寞,无数节庆返乡的年轻人足不出户玩手机,除了偶有鸡鸣犬吠,常能听到的声响只有房前屋后的锯柴声、劈柴声。
整个冬天,村子里似乎家家户户都在劈柴,我们村是果园大村,几乎家家都有果园,每年冬天是苹果树的整形剪枝季,剪锯下的果枝需要劈碎了才能当柴烧。2019年苹果丰收与市场萧条彻底让许多果农寒了心,苹果交售或存仓后,许多的果农把十多二十年的苹果树砍伐在地,一些地头终于空旷起来,更多的房前屋后成了树枝的堆集地,冬闲的农人终于有了活计,胳膊一般粗细的树枝被斧头破解,粗壮的树身先用油锯或电据分解成段,再一块块劈开。
我看到许多农人一个冬天都在劈柴,房前屋后的劈柴声朝夕不歇,一些人家的劈柴堆整理得又高又整齐,给人的感觉是烧三五年的炉灶都不成问题。
看到许多的劈柴堆,一时就想起1980年代农人家的麦囤,那时候家家都有麦囤,多是木条编制,内用泥灰粉光,固定在结实囤架子上粮仓式的麦囤,大多人家都有数个麦囤或杂粮囤,那时农民使用的化肥还有限,没有那么多的纤维袋,也没有规范牢固的混凝土存贮仓,但一个大囤常存贮十石八石的小麦却很正常。
饥谨岁月让农民饿怕了,一旦分产到户有了自己的承包地,就迫不及待地把所有土地都种了粮食,最多的就是小麦,农人们打下的麦子舍不得卖,都坚持“养儿防老,积谷防饥”的古理,有了就存着,家家存贮着大量的小麦,有些人家的存粮三年五年都吃不完,尽管年年抬出来翻晒很累,要翻晾,要防淋,要喷洒防虫剂和灭鼠,但人们却乐此不疲。
1990年前后,农人已日渐明白,饿肚子的年代早远离,便开始紧跟时代抓经济,许多人把存贮数年的麦子交售给粮库,村上某户人家一次交售的小麦就多达近两万斤。
不足二十年间,农民的经济化转型在田地种植探路中一直未曾停息,种桑养蚕,种糖萝卜、白瓜籽和油料,种黄芪、生地等各种药材,栽种烤烟叶,试建蔬菜大棚……
黄土地很神奇,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但农民赚钱却不容易,赚的也只是一把死力气,我务过烤烟,经受到雨天烟田里摘烟叶的满身油腻;也种过黄芪,挖药时把地掏一米多的深坑,一点点向前刨,一点点深翻,商家喜欢又长又粗的根茎,挖药的手却脱了一层又一层皮。
九十年代中期,受关中果园产业的带动和影响,本地农民在苹果效益的引导下纷纷开始务果园,果园也迅速成为地方积极引导的主产业,相应的是粮田面积的迅速锐减,糜麻豆谷等小杂粮很快消失,到2010年前后,本地群众的主食,数千年赖以生存的小麦已只是零星存在,但发展苹果产业的势头却未曾懈怠,虽然务果园投入很大,管护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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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笤帚扫走了时光,扫不尽人间尘灰。
一季流年冲淡了往昔,冲不淡岁月苦难。
当一场新冠肺炎与2020年的新年相向,任是盛世的新春也惨淡黯然。
封城封村,处处萧条,奔走的奔走呼号,抗疫救灾,沉睡的沉睡,消谴在游戏中消磨等待,与之相应的还有艰难的挣扎,迷茫的张望与失措的恐惶。
许多人在等待着突围,也有人逆行冲剌,铤而走险,世界有正反两极,天地有阴阳两面,有人成功亦有人失败,有人受损必有人受益,在疫情漫延的特殊时期,恒大集团以让利25%的手段促销,三天认购近5万套,总价值高达600亿。
房子降价了25%,5万套仍然卖到了了600亿,单套均价120万,这价值突然让我联想到正月初四在九江某超市看到标价4.65元/斤的白菜,我清楚地知道,那种白菜九月份在我们附近地头的收购价只有两毛几。
农民只所以是农民,就在于农民只会种地,商人只所以是商人,是因为商人最会谋利,房子卖不卖就在哪里,钱不在这边就在哪边,白菜价高价低,既有市场因素,也有社会时机,但世间所有的能卖和被买,都是供需的平衡所趋,营销手段离开了时机就很难凑效,正如疫情背景下一些医药及卫生用品会被抢购,从消毒液、口罩到双黄连口服液,甚至有人暗地里存米油面,有因由而无厘头,解释难时只能说“存在即合理”。
人们短时从挤挤吵吵的经济之争转向苟存的物质贮存,抢购潮不断发生不足为奇,但疫情发生却多少撼动了些时代的痴念,许多人瞬间明白,生存其实很简单,健康才是最重要的,这想法或许回归守旧,就恰似种苹果的改种小麦,苦到头方明白农民种什么都是农民,明白那个老麦囤其实是原始的也是实在的根基。
安乐毯上随手用随手扔现代人,过惯了淘宝购、招手停、外卖喊,总以为拥有了金钱就拥有了一切,及至门外的敲门声嘎然而止,就一时惊慌失措,转以为拥有了物质就拥要了生命,却不曾领悟,丽堂皇的屋子并非平安的保证。
2003年的那场非典,有人曾积存过数吨食盐,有人把一瓶醋炒上了数百元。同抢双黄连和口罩一样,无非是利用了人们的贪生怕死,利用了人类自私的本性和贪婪,当疫情过后,事实让众人见证的只是徒劳。
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到一个人头上无疑就是一座大山,时代的一把伞,同样可以庇护亿万民众平安。
其实这世界依然富足的,多有盈余,一切都在平稳运转。富足就不会缺失,盈余就不怕断供,该卖的房总要卖出去,白菜再贵总需要有人买,东村的苹果树挖了,西村的果园又发展起来了,无非像旧岁的猪肉,像新年超市的白菜,你也不用怕那么多乡间良田变成了荒蒿地,不必担忧年轻一代不再会耕田,所有产业链的循环都是有序的,车到山前必有路,一切都那么简单,除非有人恶意使坏,除非部分人囤积居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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