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的爸爸送女儿的礼物”上了热搜,见证公元三世纪的心碎
洛阳博物馆馆藏魏明帝曹叡平原公主的琥珀串饰带着“千年前的爸爸送女儿的礼物”话题冲上了热搜。
图中的这两件文物出自洛阳西朱村曹魏M1号墓,其实,目前学术界对于墓主的身份并没有定论。这座墓葬的规模非常大,可以确定是一座曹魏高等级的墓葬,虽然已经被多次盗扰,但还是留下了不少文物,尤其是出土了大量的这种石牌。它们的学名应该叫做“楬”,其实是一种标签,系在物品之上,用来标志随葬品的名字。
因此,虽然大部分随葬品我们已经不得而见,但是却得到了一份墓葬中的器物清单,学者们对墓主人的推测就是依据这份清单而来的。有的学者认为墓主人就是曹魏皇帝,但是这种说法接受度并不广。也有学者认为是曹操的儿子,任城王曹彰的墓,因为清单中有丹药,所以墓主应该是成人,小朋友可能不需要养生。但是,清单信息中也有“鸠车”这样的儿童玩具,而又由于清单中有大量的女性首饰,有几件为公主专用,所以墓主人很可能是一位年幼的公主,这样看来,墓主为平原公主曹淑的解释确实比较有说服力。这次官媒报道,不知道有没有“官宣”的意思。不过,并不像热搜那样的温情脉脉,美丽的珠宝背后是一位孤独而心碎的父亲,平原公主的葬礼由于各种原因,也成为曹魏当时一场重要的政治事件。
一、魏明帝的对抗
魏明帝在继位的那一年就失去了自己二儿子曹冏,太和三年,也就是他当上皇帝的第三年,皇子曹礼、曹穆又先后去世,紧接着的太和六年,幼女曹淑去世。这一年魏明帝曹叡28岁,他有有生俱来的深沉和谋略,在登基的将近七年里,他逐渐成熟并且更加果决。对外击退吴蜀进逼,对内完善曹魏的官僚系统、刑法制度、礼仪制度、选举制度——这标志着曹魏“正统”地位的确立。这套制度很大程度上被后世继承,使得曹魏虽然短暂,却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个影响深远的王朝。因此,后人总是评价曹叡是一个有为的君主,然而,却也说他是一个任性的君主。比如,明帝继位之后便追赠给生母甄皇后大量哀荣,对甄氏家族也慷慨赏赐。甄后是被魏文帝曹丕赐死的,曹叡此举很有些打爸爸脸的意思。曹丕赐死出身士族的甄后,不顾大臣反对立身份微贱的郭女王为皇后,曹叡一开始甚至因为拒绝换娘而差点没当上太子。毫无疑问,父亲的渣男行为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阴影,然而讽刺的是,曹叡也终于成为了自己讨厌的模样,废正立偏的戏码在明帝朝重新上演了一遍,明帝在登基之后不立自己的太子妃虞氏而改立毛氏为后,虞氏抱怨说:“曹氏自好立贱”,一下子戳中了曹家三代立后的本质规律——祖传颜控,贵贱很无所谓。当然被揭穿了的曹叡很不开心,虞氏也因此被幽禁邺城宫中。“立贱”的举动当然也遭到了群臣的反对,但是曹叡很不在乎。他自幼聪明,饱读群书,尤其喜欢法术,他周旋在这些越来越贵族化的大臣中间,已经越来越得心应手。汉末以来,中国历史出现了一股逐渐清晰的趋势,就是士大夫集团实力增强,可以抱团对抗皇权,这种趋势蔓延到东晋,就成为了“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即琅琊王氏与司马氏共同享有天下,不只是“王与马”,也是“谢与马”,王谢是整个贵族集团的代表。在这样的潮流中,有为的皇帝总是在努力对抗贵族政治,曹叡做得很成功,他不动声色地强势,不动声色地树立权威,他的臣子们却不得不总是妥协,于是只能用“任性”来批评他。曹叡的任性并不是幼稚,而是一种老成。可是,这位越来越老成的君主,却也越来越孤独。曹淑已经是他在而立之年以前失去的第四个孩子了。她去世时不满一岁,史书不会记载这位公主生前的一切故事,然而却记载了她的葬礼。他的父亲曹叡,又一次决定任性而为,他要给女儿最盛大的葬礼,而这注定将会掀起一场与大臣之间的强烈对抗。魏明帝决定追封女儿为“平原懿公主”,给她一个好听的谥号,“懿”代表着崇高的德行,这对一个幼儿来说显然不合时宜。但是明帝不但要厚葬懿公主,而且要在洛阳为公主立庙,举朝素衣,皇帝亲自率领群臣和后宫送葬。此举震动朝野,不但此前没有公主有这样的待遇,更何况是一个未满周岁的幼童。在儒家的理念中,成人与儿童之间有明确的界限,“长幼有序”是一切的基础。更何况魏明帝为女儿操办的丧礼就算对于成人来说也过于奢华了。于是大儒陈群有理有据地反对这一举动:“八岁下殇,礼所不备”,“自古以来,未有此比”。另一位大臣杨阜则戳中明帝说,你爸和你奶奶死的时候你也没有送葬啊!但是魏明帝拒绝了一切反对意见,所以有了我们今天考古发掘出的西朱村M1号大墓。明帝不但为女儿安排了各种玩具、首饰,虽然她可能头发都没有长全,但还是赐给她公主的服饰,甚至还给她安排了一个对象,也就是俗称的配冥婚。这个倒霉又幸运的小男孩,就是甄皇后夭折的从孙甄黄。这也可以在M1号墓的出土情况中得到印证,这是一座合葬墓,其中石牌上的男性随葬品也可以因此得到解释。也就是说,魏明帝在给女儿哀荣的同时,也又给舅舅家多添了一份恩宠。
在那几年中,曹叡始终强调自己的绝对权威,因此公主的葬礼背后也有着政治企图。在此之前,他大兴土木,建造宫室,被群臣劝戒为奢华,但其实也是皇帝完备礼制,树立正统的做法。而给予舅氏甄家恩宠,同样是明着和手下唱反调的姿态。
二、心碎的父亲
用皇权与贵族的斗争来解释曹叡的行为是合理的,但是我们还是愿意相信他是一位慈父。儿时的曹叡没有得到多少父爱,也被剥夺了母爱。据说甄后去世之后,曹丕对曹叡很不满意,但是一次打猎的过程中,曹叡阻止了父亲射死一头小鹿,他哭着说,既然已经杀了它的母亲,又为什么不放过它的儿子呢?据说曹丕十分感动,因此决意立这个儿子为太子。或许是为了弥补自己亲情的缺失,魏明帝对幼女格外疼爱。M1号墓的旁边就是M2号大墓,虽然出土材料不足,但是从形制上看,不少学者推测那就是曹叡的陵寝。他还是想让爱女葬在自己的身边,曹叡任性为女儿操办的葬礼并不只是跟陈群这些老臣赌气。在文学史上,建安文学的代表被称之为“三曹”,即曹叡的父亲曹丕,叔叔曹植和爷爷曹操。但是另一种传统的说法是“三祖陈王”,即包括曹魏的三个皇帝,和陈思王曹植。也就是说,曹叡也是有些文才在身上的。他为女儿写下了悲痛的哀辞,不但如此,还号召全体曹魏优秀的文学家一起写,包括他叔叔曹植。“哀辞”是古代的一种专门悼念夭折儿童的文体。虽然先秦就有这样的文章,但是一来是不成熟,二来悼念的对象也不固定,一直到了三世纪,也就是曹叡的时代,“哀辞”变得兴盛了起来,固定成四言诗的形式。自古以来,中国的丧挽文学都非常发达,春秋战国时代对士大夫的要求之一就是能够在丧礼中写出悼念死者的诔文,到了汉代,还有各种各样的碑文,魏晋之后发达的是墓志这样形式。怀念一个成年人,尤其是“诔”的对象:一个功成名就,或者德高望重的成年男子是容易的,可以留下不少名家名篇。但是,对于那些早逝的儿童来说又该如何怀念,如何书写呢?前文说到儒家严格区分长幼,儿童的丧事一般不能隆重,这并不是儒学传统的偏见。世界史中的古代,都通常不把未成年儿童当回事,他们不算人口,不算劳动力,不需要纳税,由于医疗不够发达,儿童死亡率很高,死掉之后有些文化会选择把小孩埋在城郊的路边,有些装进瓮棺里。由于没有计划生育,来不及过多的悲伤,通常人们很快会得到下一个小孩。这是符合政治经济学的分析。所以西晋时代的名士王戎失去了幼子悲不自胜,他的朋友好奇地问他:“孩报中物,何至于此?”未成年人还不能算是一个完全的人,仍然属于“物”的范畴。然而,人类却毕竟人类。一个没有德行、没有功业的小孩,仍旧可以从至亲那里毫无理由地获得最纯粹的爱。所以王戎说了这样一段著名的回答:“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对这种人性的书写,甚至可能是“发现”,在中国就是大约从三世纪开始的。无论东方还是西方,人们对儿童的重视背后都映射出了历史的进步。
那不仅代表着医疗水平的相对提高,物质文化的进步,也是人类思想史中的一大飞跃。这也同样是文艺复兴作品中逐渐开始表现儿童的历史意义。而在中国的中古时代,尽管大多数的父母没有办法像曹叡一样为夭折的儿女铺张丧礼,但是文字可以成为他们寄托悲伤的另一种方式。很遗憾的是,为曹淑小朋友而作的哀辞都已经散佚了。
但是翻开他叔叔的文集,却发现这位大诗人可能是曹家最伤心的人之一。虽然饱受兄长曹丕的迫害,曹植还是努力活到了四十岁,即使不算长寿,但是竟然比他的侄子魏明帝活得都长,于是在他的后半生里,曹植反复见证着亲人的离去。他给自己年轻的弟弟曹冲写诔文,然后是父亲曹操的祭文,接着哀悼疑似被兄长毒死的弟弟曹彰,之后这位兄长曹丕也去世了,他大约怀着复杂的心情写下《文帝诔》。到了明帝时代,他也终于失去了卞太后这个慈母,后来他频繁悼念的是年幼的、年轻的侄女、侄子们,还有曹淑这样的侄孙辈。而曹植同样在三年之中,二子频丧,他留下了著名的《金瓠哀辞》和《行女哀辞》。金瓠是曹植的第一个女儿,去世的时候只有十九个月大,曹植在诗中反复地说,她虽然还不会说话,但是已经会笑了。
这首诗的最后几句常常被后世诗人化用:天长地久,人生几时?先后无觉,从尔有期。曹叡大张旗鼓地将女儿安葬在自己选择好的陵墓旁边,大约也是为了“从尔有期”吧。而曹子建的这两句诗让我想起日本诗人小林一茶的和歌,这首诗在网络上被引用成了“岁月静好”的网红句子,但据说也是小林丧子之后写下的“哀辞”:我知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参考资料:刘连香:《洛阳西朱村曹魏墓主探讨》欧佳 等:《洛阳西朱村曹魏墓M1出土“三䥖蔽髻”石楬所记礼服首饰》赵超:《洛阳西朱村曹魏大墓出土石牌定名与墓主身份补正》洛阳市文物考古研究院:《河南洛阳市西朱村曹魏墓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