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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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些农村,突然生病会被认为是“鬼上身”,得请大仙驱走鬼怪,再把病人的魂魄叫回来,这就是“叫魂”。
多年前,姥姥带着小姨去叫了两次魂,希望让突然患上癫痫的小姨恢复健康。
咸镇,下过小雨的路上满是泥泞。风来得凶,我裹紧外套,紧跟在姥姥身后,她搀着皮包骨头的小姨,连走路都踉踉跄跄。她们还没注意到,十二岁的我被刚刚的“顶仙叫魂儿”吓得不轻。
我总觉得会在哪个胡同里窜出一只黄鼠狼,飞扑过来叼走我的魂儿。之后就像曹二娘说的,被叼走魂儿的人会和小姨一样成为僵死之人,一生受其所困,空有一副活皮囊,人实际上早已没了。
“僵死之人”是我后来琢磨出的词,算是替曹二娘的鬼话做了总结。在老一辈的人眼里,曹二娘是个无所不能的大仙儿。村里上下有人患病,都要找她算一算。有次我高烧不退,被带去她那里叫了叫魂,就立马痊愈了。我虽明白她鬼话连篇,却也不知如何解释那些想不通的事。
这是姥姥第一次带小姨去“叫魂”。
2008年夏天,常年生病的小姨,病症加重。她从医院回来,无论怎么打针上药,都叫嚷着双手无力。吃饭时,我有意看过,那双手十指红肿、指尖脓包常年滴血,看起来确实不像人的手。
我不忍再看,把头扭到一边。耳后传来姥爷大声呵斥,小姨的血又染在馒头上,坏了家里的规矩。我早习惯类似的吵闹,按照姥爷的话说:“天天伺候够麻烦了,还非要成心使坏,这孩子就是心眼儿毒。”小姨把碗筷一撂,回屋里锁起了门。
这是小打小闹,姥爷认真咒骂小姨时,什么脏话都说过,废物、要债的、死人,有时还会动手。这一度让我觉得,姥爷从未爱过小姨。当时妈妈和我解释,啥事都怕耗,感情也是。
我和小姨独处时会问她,和姥爷吵架不累吗。小姨说那不算吵,她知道自己害得爸妈命苦,所以不会回嘴。
“那你用力摔门躲屋里,不也是在吵吗?”我并无恶意,却惹得她低头沉默,于是我识趣地跑出了屋子。
小姨等来了第二次叫魂。此前,在我心里,曹二娘的话只能算作大人的高级谎言,早被抛至脑后。所以听到姥姥说要带小姨去河南再叫一次魂,我很诧异——他们居然是认真地相信,这世上有叫魂一说。
我偷偷问姥姥,叫魂是怎么个意思。她告诉我,能通灵的人暂时让出自己的躯壳,借给病人体内的鬼神,就能在病人面前默念属于鬼神的语言。只要满足鬼神的要求,它们就会离开,病人也就好起来了。
“曹二娘就是这么让我退烧的?”我问。
“是吧,小孩子问这么多干嘛。”姥姥说。
几日后,姥姥带着小姨动身了。临行前,姥爷操着方言在小厨房里念叨,说生下这孩子是倒了血霉。小姨待在客厅里,不发一语。
她们走后,我和几个同龄伙伴去玩,玩累了就停下来闲聊。我说,河南那边的大仙儿是不是要比秦庄子曹二娘厉害,改日想看他们聚一起斗法。一个外号叫辫子的伙伴,凑过来问我,那曹二娘都说了些啥,她会啥法?
我想,曹二娘那堆乱七八糟的,更像鬼故事。但姥姥她们都能信,我又怕啥不敢说?我咂咂嘴,给伙伴们讲:“她说万物皆有灵,有些动物是惹不得的,像是刺猬、黄鼠狼、水蛇,不能乱碰。有的路人踩过刺猬的手,就会反噬到当家主人身上。”
图|电影《北方一片苍茫》
那晚的画面,重新浮现在我脑海。两盏红油灯立在一个关二爷神像两旁,曹二娘坐在旁边的木椅上,如同鬼上身,摸着小姨的手说:“你这女娃儿,已经是个死人了啊!”
当时,我冷汗直往下掉,躲到姥姥身后。曹二娘接着讲,有水怪把小姨的魂儿给吃了,她才浑身是病,染上癫痫,空剩一副皮囊,扒开也会是空的。事后她又解释,那水怪也不是什么鬼,只是水里某种动物。
讲完这一段,几个伙伴都露着惊悚神情,叫我不要讲下去。辫子反而大笑,说:“你们一家子都是些老封建。”我当时不懂封建的意思,只觉得不是好话,就质问他。
“我妈妈讲过,信牛鬼蛇神的都是老封建,让我离那种人远点。”他说。
“你妈的意思,就是让你离我们远点,现在大家都信了,就你没信。”我不在乎曹二娘的话是真是假,只是不喜欢辫子随意拆台。
辫子很不屑,说他家有个日夜拜佛的太姥姥,也是整天神神叨叨,结果被当成疯子抓医院去了。大家被他的故事吸引走了,我意识到,他无非是否定我之后,又编个更离谱的故事。
我不再理他们,回了家。仔细想想,比起和辫子他们耍嘴皮,我更喜欢和小姨一起玩。我完全不觉得小姨有啥异常,她只是病了而已。
两日后,姥姥带着小姨回来了。她俩没什么变化,小姨没有如我所想变白变胖,姥姥也依旧不笑。
我倒是开心的,常年在外打工的妈妈回来接我了。听着妈妈和姥姥聊天,我得知这一卦河南大神说了些什么。
“人家说啊,你介个闺女过去有事儿,人的精气神,弄了条小长虫(蛇)吃走了。”姥姥声音压得低,不像是讲啥新鲜事,反倒像是在讲啥秘密。
妈妈不屑,敷衍地追问:“还能看出这个来啊?嘛长虫啊。”
“水里的。”姥姥摆摆手,示意别让小姨听到,“就人家说介孩子啊,命不长。我都没跟你爹说,就他那个嘴,肯定得骂啥'活着也受罪’……”
水里的,那就是水蛇?为什么曹二娘和河南的大仙算出来的东西,竟然如此相近?等我回过神时,姥姥正在落泪。印象里姥姥总是说着说着话就哭了,没有预兆也没有哭腔,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妈妈推推我,我很懂事地扑到姥姥怀里,安慰她。实际上,我并不知道她为谁落泪。
我跟着妈妈回了家。之前在姥姥家的生活很寡淡,除一日三餐外,无非是陪她看些电视剧。唯一让我觉得有趣的,竟是和小姨独处的时光。小姨常常和我玩扑克牌,她的玩法多,脑子转得也快。她房间整洁,很难想象她是用那双常年滴血的手来打理屋子。
小姨喜欢在抽屉里存放杂志,都是街边集市免费发的。每天晚饭后,她挑几个故事讲给我听。有的故事很奇怪,比如讲两个傻子谈恋爱,她讲得很动情,我听完了也会觉得有点伤心。尤其最后,那两个傻子都死掉了。
不得不承认,我很怀念听小姨讲故事的日子。可当妈妈说要再次外出打工,让我重新回到姥姥家时,我是万分抗拒的,不过也没办法。
我到姥姥家那天,小姨难得露出了笑脸。我再次见到小姨,却有了与以往不一样的感受:瘦如柴的小姨出现在人群中的情形并不多见,略有变形的五官使得她笑起来显得很丑陋,甚至有些骇人,这让我想起她已是个死人的鬼话。因此,当她笑的时候,我低下了头。
当晚,大姨家的表妹也住姥姥家,以往我是与姥姥睡一屋,这晚被迫上小姨屋里睡。深夜阴气总是更重,我不禁想到有关小姨的种种怪谈,可能是错觉,感到身边凉飕飕的,于是紧绷着身体。
好不容易入睡后,我又被尿憋醒。被窝里很暖,我不想起夜,于是翻了个身。原本不敢乱动弹,怕碰到小姨,这下翻身动作却大了,我的意识也清醒了些,紧接着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冒出冷汗,小偷入室之类的怪事在脑中盘旋。那时家人都睡了,我闭着眼,想等到声音消失。越害怕脑袋越清醒,我发觉这声音很近,就在床边——是有人碎碎念。
偷偷睁眼,我看到小姨跪在床上,面前墙壁上有两道不小的阴影,横竖交叉成一个十字形状。她头顶一块手绢,双眼紧闭,不停念叨着什么。我小心翼翼裹紧被子,不敢让她发现,但床板还是发出了吱呀声。小姨迅速趴下,摘掉手绢,装作在铺被子。凌晨铺被子,这并不比刚刚的行为正常到哪里去。我没说话,装睡。
第二日醒来时,太阳已升得很高。我睁眼时屋内明亮,小姨不在床上,长辈们都喜欢早起。我回想起前夜的事儿,麻利起身看向墙壁,上面什么都没有。那个黑影十字像是迷糊的梦,成为暂时无法佐证的谜题。
后来,我喜欢模仿大人的口吻和姥姥聊天,说些家长里短。
有一回姥姥晚睡,我向她问起关曹二娘的事,其实想知道她是否对鬼神之事深信不疑。
姥姥的回答让我意外,像是觉得这问题很好笑,她说:“哪是信不信的说法,不就是给你小姨治病嘛,她这个病啊,是癫痫,治不好。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其实也可好了,当时你姥爷最疼她……”
姥爷是疼爱过小姨的。我很难相信。
姥姥说,小姨十几岁时是个漂亮女孩,皮肤白皙,扎着长长的辫子,笑起来很好看。她手也巧,可以用针线将烂布头子织成梅花的样子,再绣上自己姓名中的梅字。
据说,姥姥四个女儿就属小姨学习最好。当时,村里孩子初中搞对象很常见,过几年也就结婚了。很多男孩追小姨,但都被姥爷赶跑,姥爷觉得那些男孩配不上她,想她好好念书,将来嫁个值得爱的男人。
上初中后,小姨的追求者中,多出一个虎头虎脑的壮实男孩,小姨应该是喜欢他的。姥姥很中意那个男孩。平时反对小姨处对象的姥爷,见过那个男孩以后,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反对。男孩来家里吃过一次饭,和姥爷喝了几口酒,两人还挺投脾气。
小姨每天和那男孩一路回家,或者偷偷跑去大影棚里看电影。有一次,男孩与几个地痞发生争执,他叫来不少同伴,把地痞给打了。对方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他们打架打不过,就想报复在我小姨身上。
后来地痞们真就等到了机会。有一天,小姨在村口水沟边荡脚休息。地痞们恰巧路过,在背后推了一把,小姨直直落入水中。她不会游泳,若非有好心人搭救,她早已不在人世。捡回一条命,但她吓坏了,双手或许还受了伤。
图|电影《北方一片苍茫》
姥爷得知此事大发雷霆,喝令小姨不许再与那惹事生非的男孩见面。她在家里哭了几天,没能改变姥爷的决定。
之后,病魔便来了。她的皮肤逐渐黝黑、僵硬,有时会突然倒在地上不停抽搐,口吐白沫。那个年代,有这种病就上不了学了。她双手也莫名染上怪病,手指变得粗肿,稍一用力,死尸般的硬肉便会裂开缝,透明的液体从中流出。
大概因为双手的怪病,小姨辍学以后,还失去了到工厂上班的权利。我想起她在饭桌前挤压手指的样子,挤干透明液体,也挤出了红色的血。或许不是因为痒痛,而是恨透了双手。这是一个极大的讽刺,那双巧手曾是令她最自豪的优势。
姥姥和我聊到很晚,也讲到了小姨的第一次婚姻。
小姨嫁的是当初救她的男人,那是个“三瓣嘴”,姥姥喜欢这么说。但按照她刚才形容小姨的样子,倒也算“门当户对”。
婚后,小姨生下一个孩子,不知是否有遗传病,总也哭个不停。我隐约有些印象,但如果姥姥不提,我也想不起来了。姥姥说家里没人喜欢那个孩子,都觉得他命不长,才给起了小名叫“死不了”。一方面希望他活下来,另一方面是在讽刺他怎么活了下来。
小姨和丈夫根本养不起孩子,二人没什么经济能力,总不能全靠另外三个姐姐接济。孩子终究没有辜负众人无由来的恶意,死在了第二年冬天。家里安静了,他成为以姥爷为首的大家庭中唯一死去的人,尽管只是个一岁的孩子。
“三瓣嘴”男人在孩子死后,与小姨离婚。小姨就此开始颓靡,无论家里来多少人,也只选择躲在自己的屋子里。
最后,我问姥姥,那个弟弟死了,小姨是啥感觉?
姥姥说,既然是感觉,那当然是说不出的。
我觉得小姨可怜。姥姥倒认为,往事早已过去,过去了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值得再为之难过。
疾病却不这么想,它从往事里萌芽,在小姨的身上扎了根。
有一回,我躺在小姨床上,听她讲新收来的杂志里的故事,随后冷不丁问一句:“小姨,墙上那个十字呢?”小姨眼色迷茫,像是听到什么禁忌,慌忙起身将房门锁了起来,问我是不是睡觉时听到了什么。
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不管是水蛇叼魂的故事,还是那个夭折的表弟……我生活里的种种假象与未解之谜在步步紧逼,诱惑我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我可以和你一起吗?”我说。当时我还没察觉到,其实小姨和家里其他长辈很不一样,她自有一套行事标准。
我轻易跨过两辈人之间的鸿沟,小姨接受了我。当天下午,姥姥在厨房里刷着油锅,小姨叫我到屋里,掏出一本黑皮书,封面是“圣经”两个字。
我深感诧异,却装出兴奋的样子,问她:“要做什么?”
“等到晚上。”小姨说。
凌晨,我偷偷起床去往小姨房间,我们要一同跪在十字面前。墙上的十字,是她用红色胶布贴上去的。她如同那天晚上一样,头顶手绢,但她说我身为男性不用这个。个中道理我是不理解的,当然也没心情去理解。
我学着小姨的模样,念出一套令人发笑的祷告词:
主与神,今夜我将向您请愿。
但愿明日我能摆脱困苦,远离撒旦。
请洗涤我的身子,让我衷心祷告。
请洗涤我的灵魂,让我与您同在。
图|电影《北方一片苍茫》
“是什么神?”我问。
“不知道。”小姨说。
我已经十几岁,从课本里学到过一些无神论,当时想告诉她,但最终没有,而是说:“我想让神帮我考试考好点也成?”
“成,你想要啥,你要每晚都去说。”小姨表情很虔诚。
我点点头。这就像在演一出戏剧,我装出笃信的样子,博取小姨的信任。点过头,我却有点费解,为什么小姨是个傻子。但她不这么认为,她说自己已经很久没犯过病了,这一切都托神的怜悯。
之后一段时间,我每天给小姨演戏,假装成了主和神的信徒,和她一起祷告。我觉得这很有趣,第一次觉得一个长辈活在我的表演之中。
将我带回现实的,是妈妈再一次回家,我又被接回自己家中。临走那天,小姨偷偷告诫我:回家也要记得祷告,切忌光着身子。
我好像要彻底脱离这段“求神”的生活,于是趁着余温,对小姨讲:“我之前给一个同学祷告来着,她本来近视,最近居然变好了。”
小姨怔住,想和我说些什么。妈妈忽然闯进屋子,看看我又看看小姨,询问我在做什么。我笑着摇摇头,被妈妈拉了出去。
回家后,妈妈对我说,以后不要总去打搅小姨,她身上的病很怪,容易出事的。我点点头,那时心想,大概也不会和小姨有什么交集了。妈妈在咸镇镇上找了工作,以后我就要一直住在家里了。
这时是深冬,狂风吹了整整一周。
有一天中午,我在学校里,正想套起衣服去食堂打饭,班主任突然来教室喊我名字。
我一向不起眼,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很少有人注意到我,也很少有人听我讲话。所以听到班主任喊我名字时,第一反应是害怕。
两三步跑到门口,班主任一脸愁容,开口问:“你是生病了吗?”她用手摸着我的脑门,试探温度。
“老师……”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热啊,校门口有个说是你小姨的,门卫没让进。她说你病了,要接你回去。”班主任注视着我,好像只要我沉默下去,她就立刻能察觉到什么危险的事。
是小姨?我立即对班主任撒了谎:“我是肚子不舒服,就给家里打电话了。”
“啊,这样啊。”班主任松了一口气。
我背起书包,去了校门口,手里拿着一张假条。不只是小姨,还有几个陌生面孔,都是些中年妇女。离得远的时候,看见她们面无表情,偶尔会有动作,但总体来说仿佛几座雕像,突兀地立在校门口。
心跳开始加速,我甚至想转身逃开,可我没有。电门打开,门卫拿走假条。小姨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拽了过去,剩余几座雕像突然喜笑颜开,格外热情。
“哎呀,这是大外甥嘛?长得真俊。”她们说。
不,实际上我长得很丑。
她们让我深感不适,但我没办法转身离开。面对着小姨,我第一次有了被她打败的感觉,不得不继续演戏。
我跟着上了一辆出租车,车子飞驰到一个十字路口,左边是市里,右边是秦庄子。我暗自发誓不要去秦庄子,那边太过荒凉,怎么看也不是好的去处。于是我在心里祷告,我默念着:主与神,此刻我将向您请愿,请带我回家。
显然,我从不信它,它不会为我显灵。
车子朝右边转,开往秦庄子。如我所想,两侧尽是些干枯的树,荒凉。我最终被带到一处小平房。
那几位中年女人热情邀请我进屋子,里面有更多陌生面孔,还有几位瘫在床上的老人。我局促不安地接过人们递来的橘子。
一个倚在炕头的老奶奶问我:“今年多大啊?”
我摇摇头,没说话。
先前那几个女人关上门,拿出纸笔,问我:“来,大外甥,说说那孩子眼睛是咋好的?我记下来,明后我要带你去别人家说啊。”
“我明天还要上学。”我心里慌了。
“你请个假。”她们在等待我讲她们想听的。
可那一切都是我胡编乱造的,我又能怎么说。陌生与压抑的气氛从四面八方袭来,我感到窒息,眼泪禁不住往下掉。
我拉住小姨的手,问能不能回家。她不解地为我擦着眼泪,不断地问我怎么了。
“咱们一会儿去拜神,别吓着孩子,等弄完吃个饭再说吧。”一个陌生女人说着,要带我出去。
我终于憋不住了,只想跑开,奋不顾身地离开这个屋子。可我刚刚起身,就被两个女人抱住,她们万分惊恐地吼着:“这娃咋了?”小姨或许察觉到了什么,我瞥见她犹疑着,最后上前试图拉开那两个女人。两个女人情绪激动起来,嘴里讲着疯言疯语,一把推开小姨。
小姨踉跄两步,明明站稳了,但自己又直挺挺倒在地上,几乎是脸面贴地面扑了下去,口吐血沫,并且浑身抽搐,双手不知在空中抓弄着什么。就像鬼上身似的。那伙人回头看到这幕,骂骂咧咧过去搀扶小姨,连带着我一起推出院子。她们锁紧大门,很惊慌似的逃离了我们。
最后,居然是同在秦庄子的曹二娘帮了我们。曹二娘赶巧路过,说小姨那不是啥鬼上身,只是闹癫痫病,让我快带她回家。我很诧异,曹二娘为何会说出这种话,而不是借题发挥讲些怪谈。
小姨回过神时,好像有一段记忆空白,开始和我说胡话:“喂奶了吗?”我愣了愣,不知作何回应。小姨径直往前走,曹二娘叫我跟着,我就跟着她。等小姨彻底意识清醒,我们一起找车回了姥姥家。
图|电影《北方一片苍茫》
当晚,全家人聚在一起。长辈们东一句西一句,聊着平日里的话题。或许,成年人就是有那种不用直面问题的能力。
他们聊着聊着,小姨突然在一旁抽自己嘴巴,叮叮咣咣的声音让我心惊胆战。她后来回了自己房里,也没有人进去找她。
离开姥姥家前,妈妈让我进去和小姨道别。我害怕再去面对她,但妈妈的话不得不听。我跑进屋子,想了很久,还是说了声:“小姨,对不起啊。”
“没事,你以后不要去骗人,你知道不?”小姨转过头去,抹了抹眼泪。
后来我每次去姥姥家,小姨总是关着屋门不出来,好像这个人压根不存在于我们的家庭。
多年以后,我上了大学,和妈妈聊起这段往事,她严肃地说了另一件事:我的表妹,也就是大姨家的二胎,其实是小姨的孩子。
我万分震惊,问妈妈,小姨生的不是个儿子吗,而且已经死掉了啊。妈妈说,小姨亲生儿子确实死了,后来不知从哪里带回一个弃婴,她根本养不了,于是过继给大姨。
大学毕业,我参加工作,人间百态越见越多。有时候感到绝望,会突然回想起小姨当年祷告的样子,我猜想,她定是失去了一切可以相信的东西,才会相信一番鬼神之说。姥姥信大仙儿,她则信十字。
如今,小姨还是孤身一人,寄居在姥姥家。其他长辈,在背后偷偷议论她。我想到她讲过的两个傻子的故事,可能只有傻子才会理解她,容忍她,甚至陪她去死。
我曾短暂扮演过那个角色,可最终,我和她的父母、姐妹、丈夫一样,成了一个不再理解她的人。

作者 | 宪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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