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回忆录第三部第一章《奇双会》(一)《哭监》(1)

《哭监》(1)

我初期演《奇双会》,按老路子唱,头场狱神上高台,传鸮神,叫他把李奇的哭声送入内衙。第二场,鸮神站在上场门口的椅子上,手拿风旗,当李奇唱的时候,他把风旗慢慢卷起,又照着李奇的曲子重复唱一遍,同时慢慢放开旗子,象征着收音的动作。当时有些朋友说笑话,这是广播电台的祖师爷。我曾这样想:狱神、鸮神这些迷信的安排,在这出戏的矛盾冲突中是不必要的,所以我在一九三三年移家上海以后再演《奇双会》,就把狱神和鸮神取消了。

李奇哭监的时候,一向是头冲里、脚朝外,绑在三张椅子拼成的柙床上唱的。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胜利后,我在上海美琪大戏院演出,全部演出的都是昆曲,我和俞振飞兄合演生旦戏,如《断桥》《游园惊梦》《奇双会》……协助演出的大部分是仙霓社传字辈的昆曲演员。第一次演《奇双会》,张彭春来看戏,他已经将近十年没有看我的戏了(一九三五年赴苏联访问演出的时候,曾约他同去帮过忙)。我事先请他留心我的表演,给我们提意见,他看了之后对我说:“李奇哭监时躺在柙床上,舞台形象不好看,可以想办法改动一下。”我觉得他的建议很对,李奇躺着唱,首先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同时两只大鞋底对着观众,也不大好看,还有检场的上来撤去三张椅子,显得秩序凌乱。净化舞台,是有必要的,所以就改为一张椅子上插着吊竿,李奇双手拉住吊竿绳,站着唱,这是古典戏曲中常常用来表示犯人受刑的方法。禁卒下场时就把椅子带了下去。第二次照此演出后,大家都说舞台形象好看得多,同时唱的人也感到省力了。那次扮演李奇的是昆曲名家徐凌云先生的儿子徐子权,他是位业余演员,特地来帮忙的。

李奇唱完之后,场面上起更鼓,桂枝幕后念:“丫环掌灯!”上唱:“听谯楼打三更,耳边厢听得大放悲声!”唱毕在台上小边坐下念:“丫环,想这半夜三更,何人在外啼哭?你唤院公前去问来。”下面对白,从前是由丫环吩咐院公,院公向幕内问过以后不直接回禀夫人而是告诉丫环,由丫环回夫人,夫人再吩咐丫环,如此往返数次。这样虽然是合乎当时的社会风习,但是由院公直接回禀夫人,也不算违反习惯,尤其在舞台上,生活细节的描写,要看在戏剧结构里是否重要关键,如果没有必要,就会使观众觉得繁琐。所以后来我就改为院公和夫人直接对话。等到院公回话说:“监中有一老犯人被前任官打得棒伤疼痛,故尔啼哭。”下面桂枝的对白,老词是:“想这监中离内宅甚远,他那里啼哭,我如何听得见?其中定有冤情,我自有道理。”这几句词本来是说明鸮神传声的作用,鸮神取消,这些词也就不必要了。所以我改成:“哎呀且住,原来是一老犯人,被前任官打得棒伤疼痛,为何哭得那样伤心?其中定有冤情。”我当时取消鸮神的意思,主要是为了取消迷信部分,据我理解,当夜静风顺的时候,在一个衙门里偶尔听到监中的哭声,也是可能的。这样改过以后,演了十几年的光景。解放后我从上海搬回北京,有一天李玉贵(玉成班主田际云的学生,我们从前一起演过戏)来看我,他说:“去年从陕西回来,路过褒城县,想起了《奇双会》,我好奇地特别进城去看看,看到县城很小,以实际情况而论,监中的哭声被内宅听见是有可能的。”他又笑着说:“大堂旁边真有一口井,据说就是胡老爷跳井自杀的那口。”这可能是附会。《奇双会》的故事是否事实,本来也没有仔细考证的必要,不过根据这个情况,可以知道有些县衙门的确是很小的,所以戏里尽管取消了传声的鸮神,上面所说的那句台词不予更动也是完全讲得通的。

与李奇从监中提出来同时,桂枝先进门,坐正场椅,当李奇叩头的时候,桂枝的老词是:“罢了。哎呀且住,这一老犯人与我屈了一膝,我为何头晕起来?”还有一个站起来往右转身扶椅子背的身段,这也是迷信的成分,所以我改为:“这一老犯人,偌大年纪,与我屈了一膝,我心中有些不安。”这样改,我觉得还是合乎一深居内宅从未升堂问过案的县令夫人的心境的。同时也表现了桂枝的善良性格。

下面李奇唱到“居住马头村”,桂枝开始注意这个地名,赶紧问:“你叫什么名字?”李奇唱:“犯人名叫李奇。”桂枝一惊,站起来,忙止住李奇不要往下说,向右边一看说:“丫环看茶。”将丫环支开以后,到小边台口打背供:“哎呀且住,这一老犯人名叫李奇,李奇乃是我爹的名字呀,事有蹊跷。哎,我想天下同名者多,待我仔细地问来。”这一段道白的心情,是由一惊之后,转到怀疑,又想到可能不是她爹爹,所以还不太着慌,转身立在李奇背后右侧,还是用比较正常的口吻问:“那一老犯人,你可有妻子?”说完略探一探头,想偷看老犯人的面貌,但又不便走到李奇的面前,当然无从认出,只好站在身后,等待老犯人说出他妻子的姓氏,就可以知道真相了。李奇唱:“结发妻王氏早归阴。”桂枝又大吃一惊,要露出思想毫无准备的神情。从李奇的回答里已经说明不是偶然同名的事情了,但急于想知道,如果是她的爹爹,何以会成了犯人呢?以下李奇一面唱,桂枝一面夹白:“可有儿女?”“叫什么名字?”一句比一句紧张,神色显着慌,声音微带哽咽。李奇唱到:“保童桂枝姐弟名。”桂枝已完全明白是她爹爹,忍不住叫:“哎呀爹……”这时候的身段是双手搭袖,左手较高一点,斜身面朝外,向下略弯腰蹲身,“爹”字刚一出口,赶紧以右手掩口,在原地慢慢转身,面向上场门看去,慢慢又转回来,表现怕人家看见也怕李奇看见的神情,这是第一次到了紧张的高潮。

这一段表演,怀疑和证实以后两个阶段的动作,最明显不同的是:前者总想偷看一看李奇的面貌,后者除了悲痛以外,不再想偷看,而是时时刻刻注视李奇的背影,从上到下关心李奇受刑吃苦的身体状况。这种注视的神情,单靠眼神还不够突出,要用颈部随着眼神上下打量的动作来衬托,才能使观众看得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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