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演员的“台风”哪里来?须在远离练功房的地方造就
中国文化现象中,有不少东西是以“慢”著称的。比如京剧,一字九腔是在“慢板”中吟叹出的;款款台步是在“慢长锤”中迈出的,还不“慢”么?再比如围棋,半晌也投不下一枚子,那个“慢”劲、若非规定“读秒”,只怕是要下到猴年马月。还有中医,那更是以“慢”取胜。西医是来得快的,吃药,打针,乃至开刀,故而有了急性病的人多去求救于西医。不过,当人们患了那些一下死不了却又好不了的“慢”性病时,就要认定西医奈何不得而求治于中医了。
中医也就以“慢”治“慢”,以至讲究煎药的工夫,得用“文火”慢慢熬,也急不说这些东西“慢”,还有另一层意思,也是更要紧的意思,即它们用的工夫也都很“慢”。
中国艺术,讲境界,这境界的得来便极吃工夫,它是时间的造化,是时间磨蚀的结果。一个脱尽火气而归于平淡的演员,自然不是毛头小伙子所能充任的。
谭鑫培、杨小楼之《阳平关》
围棋高段位棋手虽说不乏年轻人,然而,到底能达到布局、中盘、官子处处都能给人以美感享受格局的,还是非藤泽秀行辈莫属。至于中医,不说“郎中要老”的俗谚,那多半还只是指临床的经验个真正有境界的医生,其方剂不但有实用价值,同时还讲审美价值,由技而艺,别有洞天。诸如配伍井然、立法谨严、简明精当等,总之,君臣佐使皆有讲究。所以人说一个好的方剂犹如一首好诗,能给人以强烈的印象而过目不忘。
童寯先生在《江南园林志》中有一段“成园”的议论,颇能说明这境界生成的过程与工夫:
为园勿急求成,'成’者,非必朝营夕就也。山石亭池成矣,而花木仍有待;盖杨柳虽成荫,而松柏尚侏儒。且石径之苔藓未生,亭台之青素刺目,非积年累月,风剥日侵,使渐转雅驯不为功。
中国园林
依童寯先生说,我们不难体味,园林境界之尽出,实得力于那些不起眼的苔藓。设想若无此物,不要说一堆光秃秃的山石亭池要叫人大倒胃口,即使是杨柳成荫、松柏参天,又能生出多少令人玩味无穷的意蕴、境界呢?莫怪诗家们分外看重它。刘梦得的陋室之趣,恐怕离不了“苔痕上阶绿”;老杜的闲情也在“随意坐莓苔”中;小杜的孤寂之情则全然寄寓在“小院无人雨长苔”里了。
然而,这苔却不是“朝营夕就”的,它也是道地的“慢”活——岂止是生成慢,就是步入其间也快不得的。只有像白仁甫说的“轻分翠竹,款步苍苔”那样,方能与之相谐成趣,别生一番情韵。倘如曹雪芹笔下的刘姥姥,入得潇湘馆便“一交跌倒”在苍苔满布的地上,那就只有叫“哎哟”的份儿,还谈什么雅驯、情致?这话扯远了。
总之,境界是时光磨砺出来的,不到一定的时间,没有一定的工夫,它就出不来。京剧界的几位大师就极看重这一点。余叔岩曾经不许他的高足李少春唱《状元谱》、《洪羊洞》这些戏,说脸上没皱纹,这种戏还是少动为妙,至少要到四十五岁以后再唱,因为其中有许多奥妙,绝非小伙子所能了解、所能想得到的。杨小楼临终时还特地嘱咐他的外孙刘宗杨:一出《霸王别姬》,一出《铁笼山》,年龄不到,火候不到,不要轻举妄动。结果刘因逝世太早,这两出戏竟始终未能动过。
余叔岩、张伯驹之《四郎探母》
苔之成就园林至境,除了“经年累月、风剥日侵”的工夫外,还有一点十分要紧,就是它的天然之工,自然之趣;就是它的尽在人们不经意之处发生而非人工刻意之所为。这种情形自然也非苔所独有。还是以京剧为例,一个演员的成功之道,就颇与之相类。
在京剧的工夫里,有些有形的东西是可以着力练就的,就像那园中的山石亭池。然而,那是没有生命的外在之物,是没有“神”的部分。而内在的生命、“神'这些无形的东西就绝不是拼命练得出来的了,就像那园中“不根不叶,无迹无影”的苔藓。
我们看戏,常说某某好角有“台风”,这“台风”就怕是硬练不出来的——不唯硬练不岀来,恐怕也说不岀来。什么是“台风”,谁能说得清楚?某人称,“台风”这玩艺儿我说不来,我就知道侯喜瑞侯先生那曹操一出来,几个身高马大的曹八将就全变小了。也许只能说,这是一种无形而又具有特殊魅力的东西吧。有人唱了一辈子的戏,功夫极好,可就是差这么点台风,于是,他也就一辈子上不了品。
侯喜瑞之《战宛城》
李渔曾谈到过一个好演员“为要”之处是得有“态”,这大约就是我们说的“台风”。在笠翁看来,这“态”犹火之焰,灯之光,珠贝金银之宝色,正是一种“无形之物,非有形之物也”。这种无形之物,笠翁也自叹不能“使其自无而有”,当然也就不是着急练得出来的了。因此他断言,“态自天生,非可强造”,“其养也,出之无心;其生也,亦非有意。皆天机之自起自伏耳。”
不要误会笠翁在这里宣扬神秘主义。事实上,他并不否定“态”的“可学”::“使无态之人与有态者同居,朝夕熏陶,或能为其所化。”他不过是反对“强造”:“若欲耳提而面命之……还怕愈说愈增其木强,奈何!”
可见,这无形之物都是在不经意之处、不经心之中“化”出的,是悄然而生的,是些许也不着痕迹的,就像那不为人注意的苔藓——当其一点点地生出时,谁也没有在意它;而一旦某天早晨,它布满了山石小径,人们便会突然发现,这园林生出了一种神韵,一番情趣,生出了一片勃勃生机。“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这种跃跃欲动的感受,恐怕不独王摩诘才会有的。
京剧界有一则流传很广的轶事,说某青年演员学演洛神,招招式式都酷似梅兰芳先生,可就是缺少那么点“仙气”,但又怎么也生仿愣学不到。言菊朋先生则说过他的一个切身体会:“谭老板(按指谭鑫培)到晚年,有些身段是从日常生活里化出来的东西,这不好学。像扇子扇袖口的身段,我就不敢使,叔岩也不使,因为没有他的火候,使出来不自然,画虎不成反类犬,还是藏拙为妙。”(以言之工力,尚感如此,况他人乎?)
梅兰芳之《洛神》
梅先生的所谓“仙气”、谭老板的所谓“化出来的东西”,就是那园中的“苔藓”,一则得靠时间的“慢”造;则得有生成的环境、氛围,就像苔藓是在“背阳就阴,违喧处静”的幽僻冷寂之所生成一般,这演员身上的“苔藓”也须在远离练功棚的地方造就——它是诸多方面修养的结果,是“朝夕熏陶”得来的,用放翁的话作结,便是“工夫在诗外”。没有这两层,“仙气”也好,“化出来的东西”也好,自不会从天而降。
1989年8月
(《京剧思辨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