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由性情完成

生活仅剩风月,穿着拖鞋大街上晃荡;现实追风赶月,被春天堵在上班途中。

提笔为念,落笔生情,何来如此念与情?大脑的思考功能,运转不停,捕捉得到,听风是雨,提笔成章,捕捉不到,随风而逝,已然流水。多少人间故事,日月无声,水过无痕,未及记录,即已淹没。张爱玲《什么是职业文人病》对此似有问答:“养成写作习惯的人,往往没有话找话说,而没有写作习惯的人,有话没处说。一般的说来,活过半辈子的人,大都有一点真切的生活经验,一点独到的见解。他们从来没想到把它写下来,事过境迁,就此湮没了。”人生与记忆同,都是一个加速丧失的过程,这些记忆对他人无所谓,对自己则敝帚自珍,就是生命的全部意义所在,似乎将自己附之于意义之上,才有意义。情之发,因辞以形之,写作不过记录之,定格瞬间,感悟之,发通牢骚。然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有些情绪,不敢以语言表达,只能在孤独的楼道里,来回孤独。万物均衡,写作者往往笔勤而嘴拙,没有写作习惯而有念有情者,“可以去教书,在讲堂上海阔天空,由你发挥,谁打呵欠,扣谁的分数——再痛快也没有了。不得已而求其次,惟有请人吃饭,那人家就不能不委曲一点,听你大展鸿论,推断世界大战何时结束,或是追叙你当年可歌可泣的初恋”。世间事,绝非出于偶然,一切皆有解释,一切皆无答案,不确定写什么,恰是动笔的理由。

没有亲临其境,便不知何为难得一见,世间一切,皆为遇见,读书可以遇见百般人生,不读书者只够活一回。枕边书,天涯路,一个人的行走范围,便是他的世界,不读书者,即便行路万里,未必看得懂。若只读众人皆读之书,只能不约而同想到众人皆可想到之事,应声虫般说出众人皆可说之话,读课本与读书,截然不同。读书似观望,写作如参与,舞台再大,若不登台,只是观众。

心有所思,脱然成文,由记述入道,因文采出列,挥手飞鸿,意气昂扬。由求而不得,到求而得之,未求而得,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乱红如雨,一枝独秀,瓣瓣玲珑,枝枝洁净,世上无花类。言有雅驯,段无赘句,文章本天成,意有蕴藉,句无冗词,妙手偶得之;篇幅恢宏,意脉跌宕,笔落惊风雨,铺张扬厉,酣畅淋漓,诗成泣鬼神。

文脉开通,妙手生花,有花也有果,殊不知背后的不易,何来风月,反倒屡屡灰心。每日著作,以至腕不胜砚,指不胜笔。忽忽执笔,差误也多,“学不足三者终不能灵妙”。陈师道作诗时,全家清场,老婆抱着孩子躲到邻居家,猫和狗全部赶跑,诗未毕,一直戒严。《文献通考》载:“世言陈无已每登览得句,即急归卧一榻,以被蒙首,恶闻人声,谓之‘吟榻’。家人知,即猫犬皆逐去,婴儿稚子抱寄邻家。徐待诗成,乃敢复常。”作家职业,无外面上光鲜亮丽,畅销书作家乔治·西默农感叹“作家是一个不幸福的职业”,亨利·詹姆斯描述“作家都是孤独者”,菲利普·罗斯甚至直言“写作充满了沮丧和羞辱”。苦练七十二变,放不下一双筷子,笑对八十一难,出不来一床被窝,一些事项,须以意志力完成之。自律虽已本能习惯,耗尽中年,折菊寄人,却没有一部满意佳作。

有些事藏于心,不表达不足释怀,话到嘴边,又觉不足挂齿,遂有欲说还休、言不及义的辗转,写成日记,且当心路历程的账簿。糊涂时读书,独处时思考,激动时写诗,平静时作文,人文本质,即性情的完成,黑塞说:“从过去到现在,我一直是个寻觅者,但我已不再寻求于星辰和书本之间,而是开始聆听自己血液的簌簌低语。”思考是亲近自己,写作则在还原本真,虽说没有义务将所有真实全盘托出,所说一言,必须真实。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为文之道,义在裨益。写成文字,起初自赏,发表即共享,终须负起责任。欲以一己之力,成千秋之事,他人以为不自量力,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自己则不以为然,虽曰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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