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宾谈毕肖普:花二十年写首诗

[摘要]不喜欢宏大的情感或论断,她是那种小调型创作者,她写室内乐而不是交响曲,她画水彩,而非巨幅布面油画。

最近,爱尔兰广播电视台(Raidió Teilifís éireann,以下简称RTé)诗歌频道邀请身在纽约的爱尔兰作家科尔姆·托宾录制了一期访谈,托宾在节目中与读者分享了他与诗人伊丽莎白·毕肖普在语言深处的相逢。

今年3月,作为“作家谈作家”系列中的一册,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推出了科尔姆·托宾的新书《论伊丽莎白·毕肖普》。这是一次令人激动的相逢,不仅因为毕肖普诗中那些闪光的语言特质——缤纷、冷凝、节制、澄澈——同样见诸托宾最好的一部分小说和散文中,更因为这是托宾对毕肖普的一次私人致敬。

托宾从不掩饰毕肖普对他的影响,早在2002年的随笔集《黑暗时期的爱情:从王尔德到阿莫多瓦的同性恋人生》中就曾为她专辟一章,做过细致的文本分析。过去二十多年中,托宾前往里约、新斯科舍、基维斯特等地追溯毕晓普的足迹。虽然性别不同,国籍不同,年代不同,托宾却视毕肖普为自己的精神双胞胎,试图通过了解她来了解自己,其成果便是这本《论伊丽莎白·毕肖普》。作为仍在世的最出色的英语散文作者之一,托宾在这本书中将批评家的中立和作家的主观性融为一体,提供了一场地理、心灵和语言的镜像之旅。

本书出版不满一月,已在国际诗界引起广泛影响。女诗人伊宛·波兰评价此书:“我毫不怀疑,这本书将成为关于毕肖普作品的必读之作。”

笔者听译了爱尔兰广播电台的这起访谈中最精彩的对答部分,与喜爱托宾与毕肖普的读者分享。

女诗人伊丽莎白·毕肖普。

RTé:科尔姆,首先我们来聊聊,是什么让你对伊丽莎白·毕肖普的诗歌感兴趣?

托宾:我想人们起先开始关注她是因为罗伯特·洛威尔频频提到她——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早期,洛威尔被认为是美国诗界的翘楚。我在各种选集中读到她,每次我都会注意到一些东西,一种压低嗓门的声调,总是在描述一些微小的东西,通过那种一丝不苟的描述塑造出一系列情感,诗中未必提到这种情感,却像一种能量一样被韵律释放出来。

RTé:你这本不寻常的著作被归类为“文学回忆录”,这是一种有意的选择吗?或者当你想到伊丽莎白·毕肖普以及你对她的回应,只可能选择这种写法?

托宾:一部分是出版商的主意,我是说,“作家谈作家”这个系列倾向于涵盖你自己的故事,你对某位诗人的共鸣,未必仅仅作为批评家,还作为一个写作者,所以我觉得书中得有一些讲述自己的章节。比如地理上,当我想到站在世界之北:漫长的冬日,短暂的天光,多雨的夏季,以及内陆的贫困——无论是历史还是社会意义上——毕肖普来自新斯科舍,我在新斯科舍那些村庄里认出了一些东西。那都是些沿海村庄,总有一种天光匮乏的感觉,甚至是情感的匮乏,人们基本上都很礼貌,同时又拘束而内敛,看起来像是待在阴影里比在光中更快乐。那或许是我们(爱尔兰)与那条加拿大海岸线,以及斯堪的纳维亚诸国的共同点,那种缄默和内敛,那种对冬日的等待。你会在毕肖普的声调中发现它。所以我决定在书中追溯一下自己那些与之匹配的背景。

另一个共同点是“失去”。她六个月丧父,五岁时患精神病的母亲进入新斯科舍哈利法克斯的一家医院,母女俩再也没相见过。我写了自己的事,我八岁时父亲患病,十二岁时他已病危,那种丧失感逐渐变得无法言说——至少是不被言说——但若你是个作家,你会发现它在你的行文韵律乃至主题中开辟着自己的道路。所以我探索毕肖普的那些要素,因为我也在自己身上探索它们。

RTé:这本书的开篇第一句十分精妙:“她最初的想法:已知之物甚少,令人迷惑之物甚多。”这是你对毕肖普的总结吗?

托宾:算是吧。她并不理解世界,她没有从“力量”的角度出发写诗——所谓“我知道某件事,我要传达给你这种知识”。对她而言,万事万物都必须被仔细观察,以免它们溶化。再细小之物也能够被描摹。她一直在修正自己,比如,她在一首诗中谈到认出某张画里的风景,谈到她的幻视,画家的幻视,(然后写道)“幻视这个词过于强悍”——她总在寻觅一个能将语言拉回地面的词语,拉回它们的起点,而起点就在一个被凝神观看的真实世界中。她在处理这个问题时有一种无助感,或许这就是她的诗歌留存下来的原因:她不是有力地,却是无助地控制着语言。她屏息观察,因为预感那些事物不会永存,不会一直被恰如其分地描述,万物都需要被小心翼翼地描述,有时恰恰是通过缓慢的细节。

RTé:她的产量也很小,总共才130首左右,你在索引中提到“少/小”(Little)这个词共出现了75次。你对这种有说服力的细节怎么想?

托宾:(大笑)因为我觉得她一直在很小心地尝试研究细微的回忆,细微的所见,细微的情感。从那种精确中,她成功地暗示了许多东西。但“少/小”依然是她的关键词之一。

RTé:你认为是什么让她一直到今天都备受赞赏?

托宾:原因众多。我想首先是,人们意识到有一部分或者说大量的女性艺术家,生前从未得到应有的肯定:女画家,女诗人,女小说家。毕肖普被她的一些同时代男性诗人看作某类“淑女诗人”,一类花边缝纫者,写关于细小事物的精巧诗歌,他们则在写大事:战争,或者他们的个人生活。她在向内收敛,花二十年写一首诗,经常拒绝宏观叙事。她的主题,她所花费的时间,她的自我苛求和对一字一句的谨慎,这些都通过某种方式蚀刻入空气中,使她的诗留存下来(某些男同胞的诗歌却没有)。并不是因为她是个女诗人今天我们才承认她,而是因为她感知力中的某种东西:某种安静而坚定的声调,它存活了下来——不仅仅是对诗歌教授或诗人们,而是在普通诗歌读者那里。

RTé:你也在书中谈到,对毕肖普来说,句子里的词语必须精准。显然所有作家都应该这样吧,还是你认为毕肖普是个例外?

托宾:我认为她在以下方面是个例外:不喜欢宏大的情感或论断,她是那种小调型创作者,她写室内乐而不是交响曲,她画水彩,而非巨幅布面油画。但就是从小调中,她制造了令人震撼的效果,但不是通过写高调或者鼓声轰鸣的诗。她总是谦虚、谨慎、小心翼翼,永远忠于每种情境的事实。所以她的作品中从来没有多愁善感的瞬间,那种瞬间,用她的话说就是“对情感的描述盖过了它发生的情境”。对她而言,情境与描述必须彼此匹配。

RTé:你认为她对你的写作产生过重大影响吗?

托宾:是的。我写散文,不写诗歌,但那种对精确的追求——确保你没有把感受夸张,而是把它收回,含住它,你或许是在散文中释放某种能量,但你不是用——至少是尝试不用——任何一望既知的方式去处理它。尽量追求精确,忠于哪怕是非常细微的情感。或许更重要的是忠于你的描述对象本身:无论是一只被拧开的水龙头,门上的电灯开关,某人的面容,或是房间的样子。你在描绘那些事物时要尽量去找到正确的细节,而正确的细节可能是不起眼的细节——是灰色而不是蓝色,你在阴影而非光线中——这种细节或许就是重要的。你在努力从匮乏中找到一种表达,一种情感。

RTé:写作这本书时,你去了对毕肖普重要的几个地方,都有哪里?

托宾:我去了巴西,在里约热内卢度过了一些时光,就在柯本柯芭娜海滩——从她的公寓可以眺望海滩全景。我去了基韦斯特,她在那儿待了十年左右,1938年到1948年间,1950年代早期她动身去了巴西。我还去了新斯科舍。有件事特别有趣,我刚才提到,她在一首诗中写过一幅画,写她认出了画家也见过的风景,她用了“天哪”(Heavens)这个词:“天哪!我认得这里,我知道它。”我对那个词很感兴趣,有天早上我躺在新斯科舍的床上,无线电里的女播音突然说:“天哪!今天天气会很棒。”我注意到那儿的人们使用“天哪”就如别处使用“哦,我的上帝”,或诸如此类的短语,那是新斯科舍方言的一部分。她还描绘了新斯科舍疾涌的潮汐,我也看见了,还有那里低调的建筑物,人们低调的行事,低调的衣着,以及夏天看见他们时,你知道他们刚度过了漫长的冬季,感受到那种长久的沉默,许多事不被言说,这些都在她的作品中出现过。

RTé:你去了对她重要的地方,但她自己也游历甚广,甚至在1937年来过爱尔兰……

托宾:她有信托基金,有自己的钱,同时她是同性恋,有几次也和比她富有的女人共同生活。她的确在欧洲游历甚广,法国、爱尔兰……然后去了基韦斯特,又去了波士顿,在纽约住过一阵,接着又是基韦斯特。当然还有她在巴西那场长达15年的大冒险,她邂逅了那个在巴西举足轻重的女人(注:即建筑师萝塔),那人放浪不羁却富有,在里约有座美丽的公寓,还在两小时车距之外的山中有座美丽的摩登宅邸,她在山里为伊丽莎白造了一间工作室好让她放书。我想那些年她们在那里过得十分快乐。我觉得毕肖普对于远离她的男同胞们(感到很高兴):不用待在波士顿听洛威尔谈论她又得了什么奖,有什么读者,远离约翰·贝里曼(注:美国诗人,毕肖普在《致谢纸条》一诗中调侃过他)等人。身处放逐中给了她一种力量,可以通过逃离来把精力集中在写作上。她患有哮喘,还酗酒,她是那种类型的大师:如果你是她的好友,她会凌晨三四点给你电话,坚持聊上一小时,然后第二天宿醉得一塌糊涂,然后反复向你道歉……那也是她的一部分。(文/包慧怡)

今年3月,科尔姆·托宾推出了新书《论伊丽莎白·毕肖普》。

在同一个月,中国内陆出版了毕肖普的诗集《唯有孤独恒常如新》。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