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是北京怂人?问过凤梨了吗? | 凤梨&杨早·早茶夜读第125夜
第125夜 | 《老舍和他的作品》
老舍是北京怂人?问过凤梨了吗?
文|凤梨&杨早
本周主题
「老舍腔写老舍」
金句
凤梨:
我个人觉得,这样地域化描述的尝试其实并不经得起仔细推敲,但把问题简单化的好处,就是被各种各执一端的老舍研究专著吓蒙的读者,可以一下摸到一个老舍的神韵。
杨早:
对老舍这么一个大作家来说,其实把他写复杂不难,难就难在把他写简单。
想读懂老舍,
先得知道他是个「北京怂人」?
凤梨
大家好,欢迎收听早茶夜读,我是今晚的说书人凤梨。准确讲,我今晚不是来说书的,而是来被吊打的,吊打我的没旁人,是一位富态的长辈,眼瞅就出场,金枪刺喉、胸口碎大石,请好儿吧您呐。
好,闲话少叙,书归正传。本周的主题是老舍,作为一家史上最庸俗的读书会,我们的主题书向来要考虑出版市场需求的,比如上周的“小说上海”主题可以捧《考工记》,这周的老舍主题就是为了后浪新出的这本《老舍和他的作品》。
《老舍和他的作品》,其实是本老书,上世纪七十年代就陆续在杂志上刊载并结集了。从书名来看特别朴实,封面装帧也很素静。但你千万别被他无华的外表骗过去了,其实素净的封面下面裹着对老舍会心的共情和闷骚的灼见。
怎么个会心和闷骚呢?你从作者开篇的写作架势就能有个感觉,这位作者特别瞧不上两种研究老舍的路子,一种是扣主义的帽子,比如什么写实主义,什么自然主义,按作者的话说,这帮人:
好像谁都有独到精辟的见解,透着内行。
您瞧,这挖苦人不带脏字儿的调调儿,就特老舍。
还一种是扎进材料堆里的研究家,这种人在作者看来:
资料相当丰富,可是太偏重于“做研究”,没有描绘出老舍作品中的精神。就像批评一张水墨画,只分析了它的纸质、用笔、用墨、师承、流派,而没有体会出它的神韵。
这话放在时下隔三差五的各类学术会议上讲,恐怕要得罪一大帮人。
紧接着作者傲娇地说:
我不懂文学,对文学批评更是外行,但要谈老舍,我有“资格”插嘴。
这位以非研究者姿态为傲的人,到底凭了什么资格谈老舍呢?
首先,是老北京资格。这位作者是三十年代的老北京,府学胡同儿的小学,汇文的中学,对老舍笔下的旧京风物,那是吃过见过的主儿。所以甭跟这位爷谈什么写实主义、自然主义,按他的话说,想读懂老舍,先来碗豆汁儿尝尝,等弄清楚了“大栅栏”怎么念,果丹皮什么味儿,“仿膳”的“小窝头”不是栗子面儿做的,再谈老舍。这不是摆谱儿吗?恐怕不是,他自己是这么说的,您听听有理没理,他说:
假若你不懂这些词汇,就没办法看懂他(老舍)作品中的含义,连书都看不明白,就做批评,那真叫“醉雷公,瞎劈(批)”。
老舍的作品最接近北京的劳苦大众,“豆汁儿”是北京劳苦大众的食品(很多有钱的北京人不喝)。根据我的理论:能喝“豆汁儿”才能体会出老舍作品里的趣味。这只能意会,无法言传。
除了吃吃喝喝,作者对老舍那个时代的生活细节、物价人力也都门儿清,比如他讲老舍1920年的“罗成关”,就把老舍这个时候升值做北郊劝学员的收入做了一个形象的解释,他是这么说的:
他(老舍)混在北洋政府里,当“小教育官儿”。“正俸”每月是两百大洋。那年头一块大洋可以兑换一百二十个铜子。十五个铜子就可以吃顿小馆儿,饭菜之外,还能来壶“白干儿”。这种收入,比起他做小学校长时代,的确是“暴发户”了。
你瞧瞧,21岁,正是棒小伙子,又有了点儿闲钱,这搁谁不得堕落堕落?抽烟喝酒打麻将尝禁果,就这么来的。
如果说这些也就能够得上会心,那下面我就给你说说这位作者的闷骚在哪儿。别看他前面揶揄了老舍研究专家的堆砌材料,他自己搜罗材料可是真不含糊,为了写这三十篇文章,愣是跑遍了伦敦东方图书馆、美国斯坦福大学现代中国图书馆、哈佛燕京图书馆。也得亏了他的这份儿功夫,让我们能从多元视角,特别是海外视角来补全,有时其实是戳破,老舍的夫子自道。
比如有这么一段儿挺哏儿的,说老舍在伦敦教书的时候帮艾支顿教授翻译过《金瓶梅》,翻译《金瓶梅》在今天看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有趣的是老舍自己其实还是比较在意的,我们的作者于是很骚气地戳破了老舍的这份儿在意,他是这么说的:
在所有老舍的著作里,从没提过翻译《金瓶梅》这件事。按他写作的习惯,每篇作品完成之后,往往要写一篇“创作经过”之类的文章,唯独没有《金瓶梅》。我想可能由于那种“北京怂人”的性格,觉得翻译这类“淫书”有点“不好意思”。而且他回国之后,一直在教育界和文艺界工作,这件事就更不愿意人家知道了。可是艾支顿就不同了,他这部四大册的“淫书”,在一九三九年出版之后,第一页就写着:“献给我的朋友——舒庆春。”在“译者注”中有这么一段:“我在此特别致谢舒庆春先生。舒先生是东方学院的讲师,如果不是他协助我完成这部书的初稿,我当初根本没有勇气接受这件翻译工作”
于是老舍的北京怂人的内核儿,就被我们这位作者赤条条地剥出来了。对了,忘了说,这位作者笔下的老舍最关键的就是“北京怂人”四个字,虽然我个人觉得这样地域化描述的尝试其实并不经得起仔细推敲,但把问题简单化的好处,就是被各种各执一端的老舍研究专著吓蒙的读者,可以一下摸到一个老舍的神韵。这或许是这位作者本行的优势,忘了说,这是位导演,喜欢武侠片的人一定听过他的名字,他叫胡金铨。
至于这位北京胡九爷镜头下的老舍还有怎样的妙处,“北京怂人”又“怂”在哪儿,且听下面出场的这位富态的长辈接着说。
懂得北京怂人,懂得老舍大半
杨早
大家好。刚才您也听了凤梨解读《老舍和他的作品》这本书。下面我再帮他找补找补。
《老舍和他的作品》是导演胡金铨写的。本来是在《明报月刊》上连载,在1977年出了单行本。
这书过了差不多40年,才在大陆重新发行,它还有没有独特的价值?我这里试着说说。
这本书,跟现在的老舍研究比起来,它的资料可能没有那么丰富,也没那么完整。而胡金铨对于“文学研究”算的外行,他的评论,如果从文学研究角度来说,也未必那么有参考价值。
我特别看重这本薄薄的小书。
那我看重这本书的哪些方面呢?主要有三点。
首先我看重的,是胡金铨自己跟老舍的“位势差”。胡金铨是谁?《侠女》《龙门客栈》《空山灵雨》《大醉侠》的导演,在武侠电影中的地位约等于金庸之于新派武侠小说。
这位大导演为什么要去写老舍?因为胡金铨跟老舍是同乡,而且对老舍的作品非常喜爱和熟悉,用现在的话说是真爱。
一个外行,还是本领域的大咖,不是真爱的话,谁会去写这么一部著作?你可以想象一下,这就相当于张艺谋写了一本《贾平凹和他的作品》,或者是王家卫写了一本《张爱玲和她的作品》,这种基于热爱出发的跨界研究,往往能道人所未道。这是一点。
第二点,我看重的是胡金铨与老舍的“共时性”。胡金铨比老舍要小33岁,但是胡金铨也经历过民国那个时代,他的这本书里列出了不少国家大事,与老舍的个人生平作为对比。而选择什么样的大事,如何表述,这本身就有强烈的个人与时代色彩。
我们现在看到的历史,尤其近代史,其实是被重新书写过的。所以我们有时很难理解,老舍与他的同时代人,他们对什么样的时事会敏感?什么样的变化会最能触动他们的心弦?没有经过那个时代的人是很难理解的,因为后来的叙事,有太多的淘洗和修饰了。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特别看重胡金铨的写法:他一边评述老舍的生涯,一边摘引当时的时事来做一个对比。这种共时性,让胡金铨与老舍处在同一个时空——创作者与批评者的共时性,是我特别看重的。
当然胡金铨也看到了很多海外的研究成果,但这一点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其实没有那么关键。最关键的一点还在于,它能够给我们一个同时代读者的看法。
因为后来的研究者,能看到老舍的各种材料,或者其他人的回忆与描述。但有时材料太多,再加上理论,反而不见得比与作者一起成长的读者,那些仅凭作品来认知老舍的读者,更能体会作家与作品的神髓。这一点,不是同时代人,很难做到。
从这点上说,胡金铨这本书也是独一份的。
第三点,我还特别喜欢的一点,胡金铨真的是用北京话,或者像凤梨所说,“用老舍腔写老舍”。胡金铨的语言非常生动活泼,经常还带有画面感,比如这段:
老舍到了济南,一下火车,就大失所望:车站上又脏又乱,人挤人。不管男女,嘴里都是大葱味儿。
他好不容易挤出车站,弄得满头大汗,喘息未定,一大群马车夫拥上来抢生意。老舍看了看:个个都是马瘦车破。他正在挑选之际,一位“御者”不由分说,就把他的行李搬上了车。
老舍一问价钱,吓了一跳——买一辆马车也用不了这么多钱。他“还”了个数儿,“赶车的”没出声,一瞪眼,把他的行李全扔到街上了。
北京人说话就是欠
对老舍这么一个大作家来说,其实把他写复杂不难,难就难在把他写简单。
这一点,我跟凤梨是有一点分歧的,他会觉得说用“北京怂人”来形容老舍,可能是太地域化太简单化了,但其实老舍自己也说过,他一辈子就是一个顺民。
这个“顺民”和“北京怂人”其实某种意义上是可以划等号的。
用“北京怂人”来形容老舍,其实是特别强调了老舍的地域与家庭出身,所带来的决定性影响。所以我可以套一句鲁迅的话说:懂得北京怂人者,懂得老舍大半。
不管是老舍在早年对五四或新文化运动的某种距离,30年代他跟文坛各种阵营采取的旁观姿态,再到40年代在抗战后方,因为各方势力搁不平,写作与交际都左右逢源的老舍反而成了文艺协会的领头人……用“北京怂人”来概括老舍的一生,不管是生平还是创作,都能获得一种贯通性的解释。从“北京怂人”这四个字开始,老舍的人生选择,老舍的表达方式,包括他对自我经历的掩饰,甚至不敢承认自己是旗人,都能从中得到解释。
所以我觉得胡金铨自己说他抓住了老舍的神韵,我也觉得他确实抓住老舍的神韵。
所以我觉得这是一本非常好读,又挺耐读的书,当然里面有一些看法过于简单,我也没法认同,但读起来真是爽快,就像《龙门客栈》里的打斗,深得“武戏文唱”的境界。
不管怎么说,胡金铨给了我们一个很有意思的视角,别人无法替代的视角。从这一点来说,我特别感谢这本书的出版,也希望你有空的时候能去读一读。
好,这就是今天的早茶夜读。谢谢收听,我们下次再见。
更多……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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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腔写老舍」
2018.10.29~2018.11.02
本期编辑: 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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