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斯《事物的状态》(1982):欧美电影美学之争
上海正在举办“无尽的行走——维姆·文德斯回顾展”,场面火爆。借此活动,小众先锋将推出一套文德斯作品连载文章。
事物的状态 Der Stand der Dinge (1982)
受科波拉之邀,文德斯前往美国,为其拍摄有关美国小说家汉密特的电影《侦探小说》(1982)。但影片的编剧一直在换,文德斯趁机回到欧洲,来到葡萄牙。一天,文德斯在海滩散步,看到一处废弃的旅馆,一个电影念头悄然而生。废弃旅馆作为一个触发物,使文德斯拍出独具一格的影片《事物的状态》(1982)。
之所以说影片独具一格,在于这是一部关于电影的电影,也是最具文德斯自传色彩的电影。纪录片《水上回光》(1980)、《666房间》(1982)同样关于电影,一部展现文德斯的精神之父尼古拉斯·雷,一部借同时代电影导演之口探讨电影的未来;而故事片《事物的状态》借一个电影拍摄的故事,展现欧美电影美学之争。此外,之前《城市里的夏天》(1970)、《爱丽丝城市漫游记》(1974)、《公路之王》(1976),可谓文德斯的生活自传,表现其孤独、疏离的处境,迁移、旅行的人生,对美式文化的迷恋;而《事物的状态》则是文德斯的职业自传,塑造一名与其拥有相似电影美学追求的导演,阐释自己对于电影的所思所想。
剧组生活,对于以导演为职业的人来说可谓再熟悉不过。但这一题材并不容易处理,因为它与大多数人的生活难以共鸣。因此,必须要往这一题材注入人类共通的情感。费里尼的《八部半》(1963)中,展现了一名导演在拍不出影片时的挣扎与无力;特吕弗的《日以作夜》(1973)中,展现了剧组人员“多姿多彩”的欲望生活;阿巴斯的《橄榄树下的情人》(1994)中,剧组成为外壳,一男一女两名非职业演员的情感发展,成为触动人心之处;而卡拉克斯的《神圣车行》(2012),则虚构了演员未来的生活,让每个人反思角色与人生、真实与虚假。相较以上关于电影的电影,《事物的状态》的主题显得过于个人化或职业化,它是文德斯对于电影美学的苦恼,是直指电影这一艺术表达。
《事物的状态》在葡萄牙拍成。当时,智力导演拉乌·鲁兹正在葡萄牙拍摄《疆域》(1981),但剧组遭遇财务困难。文德斯从自己的公司掏钱,助其完成影片影片。这一事件直接促成了两件事:一是《事物的状态》的故事灵感,即一个遭遇财务困难的剧组,如何摆脱这种处境;二是文德斯直接从《疆域》班底取人,其中包括摄影师亨利·阿勒康。亨利·阿勒康曾掌镜过让·谷克多的《美女与野兽》(1946)、《罗马假日》(1953)等名片。在《事物的状态》后,亨利·阿勒康与文德斯合作了那部非凡的《柏林苍穹下》(1987),摄影机如天使之眼在城市上空掠过,惊艳世人。此前文德斯的小品《爱丽丝城市漫游记》《公路之王》皆由御用罗比·穆勒掌镜,黑白摄影营造出一种迷人诗意的气氛。基本算是黑白片(前九分钟为滤镜黄色)的《事物的状态》充满思辩内省色彩,黑白成为一种抽象思考与直抵真实的手法。
影片分成三部分。第一部分为开场九分钟的科幻惊悚片,一行人穿过沙漠,来到海滩。滤镜下的土黄色,加上挽歌式的配乐,营造出末世荒芜之景。这一部分结合了欧式的情调与好莱坞式的戏剧张力。其中一场戏,男主捂死小孩,用绝望处境曝露人性,便是典型的好莱坞戏剧张力。九分钟结束,挽歌声止,海浪声入,土黄画面变黑白,平顺过渡到第二部分。原来,这是一伙人在拍电影,由德国导演弗雷德里希执导,美国制片戈登投资。自然声介入的那一刻,戏中戏/艺术结束,现实开始。
剧组遭遇了财务困难,制片戈登突然消失,拍摄只能中止。第二部分没有任何强戏剧冲突,镜头只是闲适地捕捉着剧组人员的日常,有人看书,有人对着录音机说话、有人拉小提琴、有人洗澡,还有两个小女孩玩闹。这些松散片段只是日常生活记录,但细究起来,可以窥见文德斯电影中常见的孤独、疏离主题。类似《美国朋友》(1977)中对着录音机讲话、在浴池中沉入水中、裸露的女人彻夜难眠,无比表现着角色内心的孤独。第二部分是典型的欧式拍法,松散游离,偏向记录性和生活性。德国导演弗雷德里希在片中演讲:“故事之存在于故事之中,无论生活将前往何方,故事终将有一个结局。”这也是文德斯的电影理念,他总是摒弃故事,但又不得不借故事架构影片。
当弗雷德里希前往好莱坞寻找戈登时,影片第三部分开始。这一部分融合了文德斯公路电影元素与好莱坞拍法。弗雷德里希在好莱坞驾车四处寻找,摄影机拍摄的流动街景与车上播放的摇滚乐,正是文德斯公路片的拿手好戏。德国导演弗雷德里希最终找美国制片人到戈登,两人在车上的一番谈话正是本片所设置的一对矛盾。戈登说,“他们想要一个故事,想要一个他妈的故事”、“这颜色是怎么回事?全是一片漆黑。用彩色拍”。而在此前,弗雷德里希的摄影师说:“黑白色彩比彩色更写实。”当他们结束谈话,走下车后,戈登逃避的高利贷者枪杀了两人,影片在最终成为一个故事。
第一部分的欧美并置,第二部分的欧洲部分,第三部分的好莱坞部分,组成了这部思辨性影片。欧洲导演的拍片思路是黑白摄影,记录生活,而好莱坞导演的拍片思路是彩色摄影,讲故事。虽然这是局限的说法,但在一定层面上反映了文德斯的现实。他受美国电影滋养,如西部片或尼古拉斯·雷的影片,但也有其欧式的美学立场,记录“时间的历程”,而不是讲故事。影片中的德国导演弗雷德里希,和美国制片人戈登,正是文德斯的一体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