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中根本没有艺术这种东西,只有艺术家而已。也没有大写的书法这种东西,有的只是书法家的种种字迹。
看到这里的读者也许会提出一个问题,好的书法必定是那些初看上去叫人不舒服,表面上乱糟槽,形式上奇形怪状的东西,必定是那些把字故意写得东倒西斜,歪歪扭扭,或者左牵右绕,乱爬蛇蚓式的作品(俗语所谓“龙飞凤舞”)。在他们看来,一幅字既然被称为“一件书法作品”, 那就必定有它不同于一般“写字”的地方。这种想法在现代的观众心目中尤其容易出现。接受过现代审美意识的零星传授和现代主义艺术观念点滴灌输的观众十分自然地倾向于认为,凡称得上“艺术”的东西都应该”非同寻常”,应该带点反自然的怪味道,应该是某种你我这样的常人欣赏不来的东西。这种观念发展到极点,就会得出非常荒唐的结论,即只有古怪的、反常规的东西才称得上艺术,因此,他们会轻易地接受一件看上去乱七八糟的作品 ,相反对那些看起来循规蹈矩的东西却嗤之以鼻。这种想法已经导致了有关现代艺术的时髦病,即艺术家跟观众都在竞赛谁更时髦。就汉字书法的目前状态而言,书法恐怕还称不上“现代艺术”,但在这一问题上却似乎同样不能幸免。目前已经出现了许多非常“古怪”的书法作品,这些作品即使到了郑板桥这样无法无天的革新派那里也会叫他吓得目瞪口呆。
其实,大部分乱七八糟、奇形怪状的书法作品都是不好的,在这一点上人们完全可以信赖自己的第一直觉,而不必去理会什么大批评家或大名人的信誓且且,也不必担心自己落伍,赶不上时髦。但是,说这些作品好或不好得有一个前提。在通常情况下,我们看到这些“乱槽槽”的作品时,应当考虑到这些作品是被人为地“创作”出来供人观赏的,还是有着其他(比方说实用的)目的。事实上,书法史上的大部分“作品",今天已被公认为属于“艺术”,它们在当初都只是记录思想,交流看法、保存记忆的手段。我们前面已经提到过的作品,除了郑板桥的一件带有“艺术表现”的因素外,其余都有十分明确的实用目的。赵盂颊写的是碑,这是为了让刻工镌刻以便保存记忆的,杨凝式写的更是其普通通的书信,这里即使带有炫耀技艺的成份,也必须完全合干交际的实用目的。因此,不要把书法艺术看成玄而又玄的东西,它们在最最基本的层面上就是写字,只不过是有一定进究的写字罢了。
这一点非常重要。这可以使我们远离关于书法的许多莫名其妙的空谈,可以使我们找到一个对待书法作品的坚实而又稳固的出发点。正如伟大的艺术史家贡布里希所说:
现实中根本没有艺术这种东西,只有艺术家而已。所谓的艺术家,从前是用有色土在洞窟的石壁上大略画个野牛的形状;现在的一些则是购买颜料,为招贴板设计广告画;过去也好,现在也好,艺术家还做其他许多工作。只是我们要牢牢记住,用于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地方,艺术这个名称所指的事物会大不相同,只要我们心中明白根本没有大写的艺术其物,那么把上述工作统统叫作艺术倒也无妨。事实上,大写的艺术已经成为叫人害怕的怪物和为人膜拜的偶像了。(贡布里希《艺术发展史》,第4页)。
书法艺术同样如此。现实中也没有大写的书法这种东西,有的只是书法家的种种字迹。认同于此,我们可以省却太多的玄思妙想,抛开太多的鸿博的教条和高论。正像贡布里希把艺术家的工作看作“制像”一样,我们也可以把书法家的工作看作“写字”。看来如此简单的真理对我们有着意想不到的意义。
~出 沈语冰《历化名帖风格赏评》书法与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