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王连载39】——善恶分明

作者:云萧

编辑:光年


第三九章  善恶分明

1

风波亭中,隗顺伏在岳飞尸身上大哭,瞿忻也站在一旁落泪。稍后,他们找来湿麻布,将岳飞尸身上的血迹擦去。隗顺说:“天色将黑,你可去佛寺進香,为岳相公祈求冥福。我当于今夜将岳相公掩埋。”瞿忻说:“会得。”

瞿忻走开,隗顺暗语:“岳相公大忠大勇,不幸身殁,岂得藁葬于大理寺墙角!”便取来一张草帘,包裹一些杂物,到南墙角挖一个土坑,将草帘等物扔進,推土掩埋。又回到风波亭,用一大块麻布裹了岳飞的尸体,捆上麻绳。

二更时分,隗顺负岳飞尸身,冒漫天大雪,乘无行人踪影,悄悄打开大理寺狱北墙的小门,深一脚、浅一脚行進。走得一段,隗顺气喘不已,便将尸体轻放,歇息一阵,而后再走。来到护城河边,隗顺沿河岸走走停停,终于爬过九曲城崩塌的一段,来到城外就近的五显神祠。

隗顺在祠庙旁放下尸体,开始寻找埋尸地点。祠庙正北有一座小山,隗顺便选择山前祠后的一片空地,掘土掩埋。埋毕,又临时找来两条枯枝插上,作为标记。

隗顺叩头三次,起身要走,却觉心事未了,又跪下言道:“今日事出无奈,只得草草埋葬。明日我必买来棺材,安放岳相公的尸首。”

2

大理寺狱中,岳雷坐待父亲归来,一夜未睡。天色才亮,瞿忻来打开栅门:“岳衙内今可返家。”岳雷问:“阿爹与大哥怎生的?”瞿忻哽咽道:“他们和张太尉一道,昨日已受刑而死。”岳雷浑身一颤,正待放声大哭,却又强忍悲愤:“我须为阿爹他们收尸,请瞿院长指路。”瞿忻说:“根据朝旨,他们已被就地埋葬,你收尸不得。”

岳雷默默挪出牢房,迈出大理寺,也不回望一眼,径直往家疾行。才到家门,却见李娃与全家人早已穿起丧服,搭起灵堂。岳雷扑到灵前,恸哭失声:“阿爹他们昨夜遇害,妈妈如何得知?”

李娃说:“今日除夕,杭州全城无鞭炮烟火,无节日喜庆;全城寺庙与道观,一齐鸣钟致哀,同做道场。我因此得知,你阿爹他们必是遇害。”

岳雷说:“阿爹昨日与我道别,虽是深藏痛愤,却是面带微笑。”

李娃说:“蒙小朝廷恩典,料得我等便须冲风冒雪,放逐岭南。奴家活得四十一岁,方知恨莫大于诬害,哀莫大于丧亲。当此万分哀恨之时,你们自当恸哭,一抒悲愤。然而午后,若有国贼辈命人前来,我等便不得落一滴泪,教他们见笑,教他们快意。”话音才落,灵堂悲声大放,号哭喧天。

稍顷,柔福披带一身雪花進来。李娃说:“不意大雪纷飞之际,长公主尚到罪臣之家,委实教奴感愧不安。”岳家人下跪叩头,柔福沉痛言道:“奴家此来,只为尽吊唁致哀之礼,与岳氏谢罪。”随即来到灵前,泣不成声,长跪不起。

李娃对岳雷说:“奴家知你哀恸过甚,不得自持,痛愤难以再述。然而今日吊客到此,岂得不哀诉狱中见闻,也教世人知得诏狱之惨,禁囚之勇。”岳雷挥一把泪,哀婉言道:“狱中诸囚,无不受尽百般酷刑,千般凌辱,万般算计,无不遍体鳞伤,血肉模糊,全无人样。为逼自诬,他们烧红铜钱,将阿爹'尽忠报国’四字,烫成一片焦糊;他们对大哥与张太尉施暴,不知打断多少棍棒,也不知使其昏死多少回;他们连泽一长老也不放过,反复折磨,直至奄奄一息……

岳雷顿一顿,又说:“然而七人之中,却无一人招供半句,更无一人乞哀告怜。大家痛到极处,便唱《满江红》与《秦楼月》,歌声时常在黑狱回荡。阿爹与长老尚且探讨佛法,阿爹许久以前的记忆似已逐渐清晰,甚至能够预断生生世世与八百年后的大缘。依我观之,阿爹已遇异人点拨,身怀金蝉脱壳之术,足以轻易脱身于诏狱。泽一长老入狱,似亦为劝阿爹远避此难。然而阿爹言道,天不佑大宋,身为将帅,即使保全自身,也无颜面见十万将士与天下百姓;而他的洪誓大愿,只在全天地大义,示华夏心法,不使中原赤子,从此善念全无,神性不再,以致终不可救药。故阿爹坦然赴死,却非绝望而死、悲痛而死。”

柔福说:“岳相公临终前,亲书'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字,可谓心明眼亮,一切了然于胸。惟是在他之后,大宋寰宇既成国贼世界,又岂得有天日?又不知暗无天日的人境,竟于何时方得了结!”李娃说:“万分感激长公主前来看觑。然而国贼辈将到,我等必当放逐于天涯海角,便成永诀。长公主善自珍重。”柔福起身,王横送她出门。

李娃不禁自语:“自古以来,人称忠臣烈士虽死犹生,然而死便死了,又如何得生?何况小朝廷竟叫鹏举、祥祥与张太尉为逆臣。然而,他们不愿下拜于仇敌,非逆臣而何?”李娃唱起《秦楼月》,巩三妹等渐次应和。唱毕,李娃又说:“鹏举、祥祥、张太尉,不知你们在天之灵,可听得奴与全家人的吟唱?”

秀娘悄悄站起,退回自己的房间,铺开纸笔,边哭边写:“妈妈、诸位哥哥、嫂嫂、侄子与安娘,秀娘今与你们永诀。非是秀娘轻生,而是阿爹、大哥与张太尉蒙冤遇害,奴身为岳家人,既不得为之昭雪,便得以小小生命对这黑暗世界,表达无声的抗议。何况女儿去九泉之下陪伴阿爹与大哥,也可带给他们欢歌笑语。再见啊,我深深挚爱的岳家与岳家人,我会用心跟随你们前往广南,共同面对漫漫长夜的每一刻。奴就此去矣!秀娘绝笔。”

秀娘起身,抱起一只御赐的银瓶:“此是官家所赐,如今他却自毁长城,亲手杀害忠臣良将,帝心、人心如此,此物便是彰显善恶、正邪的铁证,且让它随我。”当即出门,到后园一口井边,对灵堂方向叩头三次,而后一跃而入。

灵堂内,李娃对众人说:“我等切不可哀恸过甚,以教国贼辈见得泪眼!况且稍后又须远行,亦须蓄养精神,大家可调整心情,放松休息。”众人哭声渐止,各自抹一把眼泪,坚定抬起头颅。巩三妹环视众人,突然叫道:“秀娘,秀娘在哪?”

王横匆匆来报:“秀娘抱瓶投井,并留遗书一封!”众人听得,悲声复起。李娃接信来看,沉痛言道:“秀娘投井殉命,陪伴她阿爹与大哥而去,此是岳家人又一痛事。然秀娘才十一岁,却忠烈如此,深识尽孝、尽节、抗议黑暗的道理,亦是岳家人的荣光。其实奴家何尝不是痛不欲生,直想追随你们阿爹、阿公而去,但岳家人此后要事,却是面对重重磨难,不屈不挠存活,以待平反昭雪的一天。'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个大字,亦是你们阿爹、阿公的预言,预言在他身后,真相必将大白于天下,公道必将还给岳家人,忠义必将受到万民的景仰。”

王横问:“却当如何安葬秀娘?”李娃说:“事出仓猝,便在井旁草草安埋,头朝大理寺方向。”众人随李娃到后园,秀娘的尸体已停放在井边。李娃说:“全家人一齐动手,最后送秀娘一程。”言毕,便和巩三妹、温氏与安娘一道,为她净身、更衣。王横开始挖坑,岳雷则找来一个木箱,预备装殓秀娘的尸身。

将近中午,岳家门前,王会带二百名吏卒抵达。一行人径直拥入岳家,却见岳家人已经集合在厅堂。

一吏胥手指王会介绍:“此是秦相公的舅子、王十七宣教。”王会神气活现,不禁暗语:“他们见我,必定一齐下跪叩头,乞求恩典。”然而岳家人虽有凄惨之容,却无乞怜之心,全都沉默端立。王会忍不住大叫:“如今须点检逆臣岳飞的家小,何人是岳飞妻阿李?”李娃应声说:“奴家便是!”又对岳雷说:“发发,可将全家名籍与家产簿交付王宣教。”岳雷上前递出两份清单:“我便是岳氏次子岳雷。”

王会看后说:“王横,你不过曾作岳飞亲兵,此时又已脱离军籍,与岳家并无干涉。若依岳家名籍,便须共同流落岭南,你可重新主张。”

王横说:“我与岳相公恩同父子,如今千里迢迢从鄂州到临安,只为与岳家人共度艰蹶岁月,万死不辞!”王会难以置信,又问:“你说甚的?”王横说:“我愿追随岳家人,生死不离左右!”王会暗语:“今世竟有如此傻人,不如由他。何况我讨此差前来,暗带五名私仆,只为顺手牵羊,大捞一把。”便说:“你既自愿,便依岳家名籍,一同发配岭南。”王横说:“感荷王宣教成全。”

王会扫视岳家财产清单,心头大惊:“如何竟无金玉珠宝之类!约略值钱的物什,竟只金、玉、犀带五条!”立即大叫:“众吏胥且按家产簿逐一核对、搜查,下官亦将亲自监督!”众吏胥应声道:“会得!”王会又对五名私仆说:“你等尤要留意,谨防岳家人暗做手脚,私藏金玉!”五人齐道:“会得!”

王会進入岳家书房,见房内整齐排放三千余册图书,不屑一顾道:“此是废物,要它何用?”一名家仆取来五条金、玉、犀带:“此是惟一值钱的物什,宣教喜爱否?”王会把手一挥:“也不过价值数十贯,正可分赏你们五人。”

王会感觉非常扫兴,回身询问李娃:“莫非你们另有私产,蓄意瞒昧隐藏?”李娃说:“相公生前以为,珠玉不足贵,粟帛方足贵。故如今仍于鄂州寄存布、绢三千一百五十五匹,米、麦五千二百二十四斛,本欲接济军民之急。另在江州有田七顷八十八亩一角一步,地一十一顷九十六亩三角,水磨五所,房廊、草、瓦屋四百九十八间,供赡养南下的岳氏宗族之用。如今皆登录在簿,何须隐瞒?”

王会说:“岳飞曾为大将,家产如此菲薄,岂得教人信以为真?”

李娃说:“相公生前如若效法张枢相,宝玩满堂寝,田园占州县,姬妾成群,只为小家与子孙计,又何得为逆臣,而榜示天下!可怜他只以忧国爱民,不爱钱、不惜命自律,而至死不悟,岂不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王会沉默多时,只好转问王横:“你若能告首岳家隐瞒家财,便有重赏。”王横说:“我服侍岳相公多年,端的未见他家购置金玉珠宝。”王会说:“既是如此,你不得随岳氏南下,须随官府在临安、江州、鄂州等地,抄查岳家私财。”

王横说:“各地财产,均已登录,何须我再前去?请王宣教容我随岳家人南下。”王会说:“不可。”王横泪流满面:“我与岳家人已是一体,今日流离之际,岂得分别?恳请王宣教俞允。”王会说:“休得多言!”王横犹豫片刻,竟欲下跪乞请,李娃忙摆手制止:“家门不幸,连累王太尉,奴家委实有愧。然而去则去矣,我们终是后会有期,王太尉勿须强求。”

王会下令:“时辰不早,可将逆臣岳飞家人分两批起解。李娃及岳霖、岳震、安娘、岳霭等五人,发配福建漳州。岳雷及巩氏、温氏、二娘、岳甫、大娘、岳申等七人,发配广东惠州。”

3

除夕之夜,临安城死一般沉寂,家家窗户透露一丝微光,窗内俱是一副副凄怆落泪的容颜。

张宪岳云的坟堆旁,聚集无数民众,纷纷点插香烛,焚化纸钱,长跪叩拜。

灵隐寺、菩提寺等城内外寺观,同时聚集众僧,同时敲响钟声,为岳飞父子及张宪做道场。

隗顺家中,隗顺卧床不起。隗宁在床前侍奉,不觉泣泪说:“阿爹病重,儿子心中,好不难受!”隗顺说:“宁儿休得伤悲。我之所以得病,惟是感念岳相公及张太尉、岳衙内惨死,痛不欲生之故。”隗宁说:“据闻岳相公惨死之后,惟是弃尸于大理寺墙角。天下忠直、仁厚之士,无不扼腕叹息。”

隗顺说:“我虽为狱子,自问未做恶事。平生所做最大一件善事,便是私埋岳相公的忠骨。岳相公是大忠臣,天下人心所痛,异时必当昭雪。他的私坟便在九曲城外北山之南,我已于今日购得棺材,重新将他装殓掩埋。坟上有贾宜人碑,又有双橘树为标识。他的腰间有一玉环,棺中另有一个铅桶,上有大理寺勒字。只待他日朝廷悬赏,你便可报官请赏,此亦是自家忠厚之报。”

隗宁立即跪下,对隗顺叩头三次:“阿爹竟行得此事,儿子感激万分。我料中华史册,惟一记得一个小小狱子,便是阿爹。我当于年头岁尾及各类节日,多为岳相公進香、焚纸、祈求冥福,不使一代良将之墓,因无人问津而荒废。”

宜兴,一吏胥纵马疾驰,一路高呼:“岳飞为逆臣,今已伏诛,从此各家各户,不得再供岳飞画像!”声音渐远,一家家百姓在岳飞画像前叩拜,而后将画像取下,挂到内室,再次焚香拜祭

周处庙中,一道士在岳飞石像前泣泪叩拜:“秦桧那厮的爪牙,必不容岳相公石像存留。然而我既得陈抟老祖的梦启,知得岳相公乃辗转下世的圣王,如何忍得石像被摧毁?

道士毅然起身,叫来三位当地百姓说:“为保护岳相公石像,我意欲将它沉入溪水,待得冤狱平反,再将它取出,供天下万姓膜拜,你们可愿助我?”三人齐道:“既为保护岳相公石像,我等纵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张渚镇,张大年在岳飞所题屏风面前,痛哭流涕,反复吟咏:“无心买酒谒青春,对镜空对白发新。花下少年应笑我,垂垂羸马访高人……无心买酒谒青春,对镜空对白发新……”而后倾诉:“鹏举,此是建炎四年六月,你提兵过此,访我而留屏风的诗句。你虽不屑'花下少年’声色犬马、觥筹交错、花眠柳宿的生活,满怀建功立业、复土安邦的雄心壮志,然而此时,你又在何处,又欲何思,又待如何释放壮志难酬的悲愤!……呜呼,鹏举!你我乃忘年之交,却不料如今,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常州武進,赵家私宅,赵九龄邵缉黄纵等人身穿孝服,长跪岳飞灵前。赵九龄沉痛致词:“半年之前,与岳相公言谈,犹历历在目。岳相公明知前途凶恶,而身在官场,惟是尽忠报国,不计祸福。孤忠耿直,前古未有,而受难之惨,亦是国朝一百八十年所仅见。区区小朝廷,甘心与杀父之仇百般献媚,吮痈舐痔,却是容不得几个忠良。宗汝霖、张正方、李伯纪固已生不得其用,死不得其所,而于岳相公竟是不顾太祖誓约,必欲杀戮而后快。如此小朝廷,端的是亘古未见!”言毕,三人齐齐叩头,悲泪不止。

温州,薛弼关门闭户,披麻戴孝,在岳飞等三人灵前哀诉:“下官虽是深悉岳相公等忠勇,也已知得宦途凶险,故及早为苟全偷生之计。然而将忠臣污蔑为逆臣,必欲处死而后快,其用心之险恶,委是出人意表,匪夷所思。一代名将,惨遭毒手,下官岂不悲痛欲绝!岳相公等忠魂义魄,自当千古不朽,万世流芳!

镇江古寺,刘金奴著尼姑服饰,跪在佛像前自语:“我虽恸哭三天,亦是无济于事。今已征得后夫同意,削发出家为尼。切愿此后,天天在青灯古佛旁,为前夫与长子祈求冥福。愿我佛大慈大悲,佑他们父子在天之灵,稍得安宁,稍得如意。”

一老尼过来说:“阿刘不必哀恸过甚,岳相公等已解脱成神,秦桧等奸贼肉身虽存,灵魂却早已打下地狱,惟是阳寿未到而已。”

灵隐寺中,韩世忠登上飞来峰,见高树蔽日,古藤穿岩,奇石壁立,洞穴幽深,不由吟诵:“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韩彦直问:“阿爹,此诗何来?”

韩世忠说:“当年岳五过池州翠微亭,题得此诗。”韩彦直手指前方:“那里原亦有一亭,乃靖康以前所建,名紫微亭,可惜毁于金虏兵祸。”

韩世忠大喜:“我虽无权为岳五建庙,却可利用此一废址,为他建一座凉亭,改名翠微亭。他人一见'翠微’二字,必会想起岳五的诗歌与功绩。只要青山长在,岳五的英名就不会泯灭。待得严冬过尽、春来山暖之时,山花还会开满高岭大野。”韩彦直说:“阿爹所议甚是。”

韩世忠说:“待亭建成,你须在亭前岩石铭刻:'绍兴十二年,清凉居士韩世忠,因过灵隐,登览形胜,得旧基,建新亭,榜名翠微亭,以为游息之所,待好事者。’”韩彦直问:“阿爹所言'待好事者’,原是何意?”韩世忠说:“此便是曲折提醒游人,决不可忘记建亭之前,杭州城中的一件千古奇冤。”

韩彦直黯然言道:“阿爹念念不忘岳相公,却不知自身,亦是强忍悲愤,委屈万分。”

韩世忠说: “我从布衣投军,身经百战,位至王公,靠上天灵佑,得全身首,你何需为我悲哀!想想岳五,我亦属万幸。可惜只有到得冥府,才能替他讨还一个公道!

江州东林寺,慧海谭正芳对坐禅堂。谭正芳说:“岳相公完全可以不去,却执意赴死,义无反顾。我今日忆及,仍自唏嘘不已。”

慧海说:“我今世来此,惟在二事,一则助鹏举恢复些许远古的记忆,一则将他此生性命保全,不使众生对他犯罪。然而今日明白,佛、道两家预作的安排,惟是五百年内的选择;鹏举成就忠义的意义,则在千秋万代。故鹏举受尽种种折磨,实是为众生消减罪业;鹏举又悲壮死去,实是欲以忠义的内涵与表现,拯救万世人心。”

谭正芳说:“我已明白,我当就此涅槃。”慧海合十道:“我曾嘱你四十年后到此寻求答案,你如今果然找到。”谭正芳盘腿瞑目,寂然坐化

慧海步出禅房,亲自鸣钟。稍顷,全寺僧众齐聚。慧海说:“忠义岂得厚诬?可为岳相公父子与张太尉做道场四十九日,击钟一万杵。”东林寺的钟声敲响,江州所有寺院的钟声也都敲响。

4

岭南山路上,一群军士押解于鹏行進。押队说:“于干办虽受此罪苦,却得侍奉岳相公多年,实属万幸。”于鹏说:“感荷官人一路照应。”

押队说:“公道自在人心。岳相公虽死,天下俱知其忠义。我倘亏负于干办,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一骑疾驰而来,到押队面前下马,递上一份书信:“此是秦相公手札,务须照此办理!”又凑近押队耳畔,密语几句,随即打马而去。押队脸色大变,顿时僵立原地。于鹏说:“官人休惧,我早料得如此结局,你执行密令便是。”

押队回过神来,大哭:“孙干办与王、蒋二太尉,均被暗害于路途。智秀才虽到得袁州,却亦饱受凌辱与折磨而死。秦桧那厮心肠歹毒,明显是要赶尽杀绝!

于鹏昂然道:“天下忠直之士众多,代代不绝,秦贼岂得杀尽?我今日就死,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照例与他誓不两立!

押队上前打开于鹏的枷锁,恳切言道:“请于干办自逃生路,自谋前程。”跟着一挥手,众军士让开一条通道。

于鹏向众人长揖:“众将士的美意,于鹏铭刻不忘。然而岳相公既去,我已痛失支柱与方寸,独存何益?且与大家告别,来世再结善缘!言毕,飞身冲向一道山崖,腾身而下。

横州州衙,知州与泽一坐叙。知州说:“长老至此,实使横州生辉。长老无忧,一切我自有安排。绝不使秦桧那厮的蛇蝎心肠,在此地得逞。”泽一说:“贫僧曾在诏狱备知人间磨难,惟愿在牢城营及早圆寂,以了宿债。”

知州说:“然而长老德行孤洁,尚得以佛法教化众生,亦可将岳相公的满腔忠义,示与众生知晓,岂得轻易离去?”

泽一说:“岳相公的忠义,天下早已共知。天道好还,乌云遮不住太阳,谎言包不住真相。岳相公已开启一个时代,此后更是圣王的时代,届时才有真正的佛法洪传。贫僧所谓的德行孤洁,不过是与世隔绝之下的另一种状态,并没受到真正的诱惑与考验。岳相公不同,他则在肯綮交错的纷纭现实之中,成就超凡脱俗的纯正品性与强大智慧。贫僧所修所习,与他相较,实不及其万一。”

知州说:“纵是如此,长老亦不必强行涅槃,打破修习的自然進程。”

泽一说:“自然本不存在,一切都在必然。我与岳相公尚有来生的缘份,岂得错过?切望官人从我所愿。”知州吩咐一名吏胥:“可堆叠八层木柴,其上铺上蒲团。”吏胥应声道:“遵命。”知州又对泽一说:“请长老到后堂沐浴更衣。”泽一合十道:“阿弥陀佛。”

稍顷,知州引领泽一出堂。泽一从容踏上柴堆,安然坐定蒲团,双手合十,诵念佛号不绝。知州一挥手,众吏胥四面点火,大火熊熊燃起。火光之上,泽一似被岳飞携手而去。

鄂州都统司,田师中大宴诸将。田师中说:“下官自到鄂州,岳飞死党多被清除。此后鄂州军队,也当如张枢相所统自在军,众将士一起快活!”

牛皋说:“无论怎生快活,岳相公所定军纪与日常训练,均不得废弃!”傅选、姚政、庞荣齐道:“我等虽求快活,然而牛统制所议,煞是有理!”

田师中乜斜双眼,阴恻恻言道:“既是众太尉赞成,便依牛统制所议!”又对一吏胥耳语几句,吏胥离开不久,抱回一坛陈酒,并拿来一只酒壶。田师中说:“此是鄂州老窖,贮藏多年。今日下官敬牛统制一杯!”随即起身斟酒,牛皋接过一饮而尽:“田都统倘能坚持岳相公旧例,下官尚有何言!”

稍顷,牛皋感觉腹内绞痛,不由暗语:“必是这厮下得毒药!”便说:“下官身体不适,不得不先行告退,乞请田都统与众太尉恕罪。”牛皋由亲兵扶了,艰难挪出大堂。傅选高声责问:“田都统,莫非你又对牛统制下手!

田师中笑道:“牛皋亦是岳飞死党,自是死有余辜。然而傅、姚、庞三太尉放心,你们曾经附议王俊的告首状,属有功之人,秦相公与张枢府俱曾吩咐,务必不次拔擢。下官岂得加害?

傅选说:“下官附议王俊,是应秦相公、张枢相所需。今日赞同牛太尉所议,亦是应秦相公、张枢相所需。”姚政、庞荣齐道:“我等亦是此意。”田师中说:“下官深知三太尉的忠心,切望此后同心同德,力保鄂州大军稳定。”三人齐道:“会得。”

家中,牛皋斜倚床榻,喷吐大盆鲜血。牛巽及众将士环伺,各自悲愤莫名。牛皋说:“岳相公死于三十九岁,且受极刑而死。我今已六十有一,亦是死不足惜。此生所恨,一则不见岳家冤狱昭雪,二则惟见南北通知,我不得以马革裹尸,而死于牖下!

牛巽大哭:“阿爹何罪,却横遭奸人之手?我当手刃仇人,方雪此恨!”众将士也说:“田师中那厮清洗岳家军宿将,败坏岳家军作风,竟是不择手段!”

牛皋说:“不须!我料田师中一个庸将,断不至摧毁岳家军。岳相公'仁信智勇严’的治军精神,早已贯穿全体将士的内心深处,无人可以轻易撼动,此便是惊人战力的真正源泉。他日或有战事,我坚信岳家军必能再振雄风!

牛皋又吐出几口血,而后艰难言道:“我将去矣!你等是我钟爱的部属,切记,勿须与田师中那厮计较,却须始终践行岳相公的治军传统!”

牛巽泣道:“阿爹,可有言语嘱我?”牛皋惨然一笑:“无它,惟此一件:你且葬我到杭州栖霞岭后山。昨日我曾做一梦,梦见岳相公对我言道,他的坟墓便在栖霞岭前山……我能与他生死相伴,尚有……何憾?

旁  白:岳飞死后,徐庆因终夜哀痛,竟至发疯。寇成及许多岳家军的将领,也都在离军和贬斥之后,饮恨而终。朱芾、高颍、李若虚、张节夫等,俱遭流放。何铸、薛仁辅、何彦猷、李若朴等,先后罢官。此外,刘洪道也被流放柳州,王敏求与黄彦节兼被编管。宋高宗与秦桧对岳家军将领与幕僚的迫害,不仅大张罗网,而且残忍苛酷,以致冤狱遍地,鬼哭神惊。)

5

武昌县境,众将领骑马踏春。傅选庞荣姚政并排走在最前,其余远远跟随,有意拉开一段距离。

傅选说:“我等虽升迁三官,心头却极不痛快,却是为何?”

庞荣说:“鄂州十万大军,数百将领,然而附议王俊者,竟惟有我等三人,委实不可思议。”

姚政说:“其实谁都可以附议,独我不可。我与岳相公是同乡,又多受他关照。”

傅选说:“遥思岳相公的情义,历历如在眼前。然而身后,却不知如何与他面对。”

后队有人高声吟诵:“自古忠臣帝主疑,全忠全义不全尸。武昌门外千株柳,不见杨花扑面飞。”诵毕,众将面面相觑,不觉悲声四起。傅选等人听得诗句与哭声,黯然驻马,回头,泪水盈眶。傅选说:“既是无心踏春,我等不如回去。”姚政说:“傅太尉所议极是。我突然忆得,李陵曾对苏武言道:'李陵之罪,上通于天!’”庞荣泣道:“我等得以保全性命与富贵,幸耶,抑或不幸?回去,回去!

鄂州,王贵一到家,立即关上大门,失声痛哭。马氏说:“夫君如此,岳相公父子与张太尉,莫非已遭不测?”王贵泣道:“夫人所料不差。然而他们死则死矣,倒亦痛快,我却如何自处!”言毕,以头猛磕地面,额头血花四溅

马氏怒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莫如称病辞职,从此闭门思过。”王贵说:“即使恋栈,我亦作官不得。如今心力交瘁,神思恍惚,一闭眼便是岳相公的音容笑貌与秦桧、张俊那厮的丑恶嘴脸,如何不是百病缠身、未老先衰的凶兆?

马氏说:“奴料你即使罢官赋闲,也难摆脱良心的谴责及精神的重负。今日须知,行恶者岂得善报,岂得善解,岂得心安理得!人生万事皆可,独不可违悖良知、正义与天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患得患失的一点点,换来的却是无穷无尽的苦果。而岳相公的英名与浩气,却必长存天地之间,永不磨灭。”

王贵哭声愈急,不断絮语:“到底是秦桧、张俊祸害于我,还是我自己祸害自己?到底是我苟且偷生幸运,还是张太尉视死如归幸运?到底是岳相公以大德之故,难得善报;还是官家以失德之故,尚得偏安?呵呵呵,王贵不贵,一旦失志,竟不如一条狗!

6

钱湖门外,五十名军士押送李娃一行南下。沿途不少人哭泣送别,不少人长跪雪地向岳家人致哀,不少人送来荷叶饼、芙蓉饼、蜜糕等点心表示慰问。李娃说:“承蒙众百姓不嫌弃逆臣之家,然而岳家人岂得受此馈赠?”

众人便将点心转送军士,为首一人对押队说:“此是忠臣家属,乞望你们沿途善待。”言毕,率先向押队跪拜,众人跟着跪拜。

押队说:“百姓们须知,我亦是堂堂七尺男儿,岳氏已是冤痛至深,我等岂得再做不义之事?我自当沿途关照忠良一门,你们可放心离去。”

众人陆续起身离开,只留下一个少年,膝行向前对押队说:“乞官人容我追随岳家人,同往福建。”押队大惊:“岳家人往福建,将受多少罪苦!你与他们无亲无故,何必自寻苦恼?”

少年说:“在下姓高名祚,多年前与母亲在建康城中陷身火海,惟奈岳相公冒死救出,方得保全。受人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恳乞官人成全。”

押队转问李娃:“李夫人意下如何?”李娃对高祚说:“如今岳家人罹难,倘若再牵连他人,委实难安,你莫如回去。”高祚又膝行向前,面向李娃跪拜:“妈妈教我,无论岳家人境遇如何,均得还报岳相公的救命大恩。李妈妈不得拒我。”安娘对李娃说:“奴看他诚心实意,妈妈不如带上他。”李娃说:“便依此议。”

建州地界,驿道中间,两个女使推一把轮椅缓行。轮椅上端坐一丈青,远远迎候李娃一行:“李十姐,奴虽双腿不便,却已候此多时!”李娃紧前几步,紧紧握住一丈青双手:“郡夫人情深似海,奴家没齿难忘。”

一丈青咬牙切齿道:“天可怜见,岳五哥、张四哥、岳衙内如此忠义,竟惨死于国贼之手。奴家恨不能身生双翼,飞向临安,将赵构、秦桧等国贼皆予斩首,方雪心头之恨!”稍顿,她又无可奈何哀叹:“难道教赵构这厮做一国之君,竟是上苍与祖宗之意?然而天理何在!”李娃说:“此等言语,郡夫人切不可与外人说,切不可与男仆女使说。”

一丈青说:“你我情同姐妹,然而我又不得随妹妹前去。自你新姐夫去世,奴便双腿失力,行走不得。奴家当命仆役逐月前来存问妹妹,惟愿一路保重,养得儿女成人,留得岳家忠良一脉,以慰他们的在天忠魂。如若日后得以昭雪,妹妹便到我在建州的庄宅,与奴家终身相伴。”李娃说:“感荷郡夫人。”

漳州,驿馆旁的一座破庙,李娃等六人安顿其中。张节级前来叫道:“李夫人何在?今有宰相府的书札到此。”李娃出得庙门,向张节级施礼:“张官人万福。”张节级将书信递与,李娃撤开看过,悲愤言道:“原是漳州知府不愿为我等支付每天十五文的伙食,反而上书建议:'叛逆之后,不应存留;乞绝其所急,使尽残年。’秦桧那厮阅后,虽不表可否,却命人将抄本转交我与岳雷,好教我们知道生路已绝,不如早死。”

张节级大惊:“秦桧那厮可恶,不料本州知府,亦是绝情无义如此!”李娃说:“然而他们打错算盘。奴不相信鹏举有罪,奴亦坚信冤情终有昭雪的一天。故奴与岳家人,决不至于轻生,遂他心愿!”张节级说:“二衙内远在惠州,不知接到此信,是否亦如李夫人一般坚定?”李娃说:“张官人无忧。岳相公义不苟活、亦不轻生的教诲,早已根植岳家人心坎,谁都不会被秦桧那厮吓破肝胆。”

张节级说:“如今知府不愿供应伙食,日后自是生计艰难。我虽欲助一臂之力,却不能想象一品高官的夫人,能干什么活计。”李娃说:“奴善织布,惟因没有织布机,故此作罢。”张节级喜道:“我家正有一台破旧织布机,修整一番,仍可操作。待我明日着人找来,李夫人从事纺织,或能让大家吃上饱饭。”李娃向他长揖:“感荷张官人。”

夜晚,岳家人多睡下,只一间小屋透露一点灯光。李娃一边纺织,一边对岳霖说:“张官人见你写得一手好字,今又荐你到定慧寺抄写佛经,每天亦得挣几文钱回来。自明日始,你白天到寺庙抄录;晚上回来,便须教弟妹识字;待弟妹睡下后,你便听我口述,将你父亲的战功和家事记下。”

稍顿,李娃又说:“你父亲与大哥一生尽忠,只因官家无意收复失地,他们又得罪奸臣,才遭此冤枉。对此,世上有人知道,有人不知,我家子弟却不能不知!今天你详细记下,今后就好与世人传看。不要因是'叛属’而妄自菲薄,无颜见人,而当为有如此父亲与大哥,深感自豪。”岳霖说:“感荷妈妈教诲,儿子明白。”

7

洪皓囚地,大金吏胥与军士大摆宴席,彼此庆贺。洪皓暗语:“自岳相公進兵以来,他们如丧考妣,从未有过欢颜,今日却是何故?”便上前问一名吏胥:“众官人欢天喜地,为得甚事?”吏胥倒满一碗酒,仰头一饮而尽:“南虏小朝廷自毁长城,以谋逆罪将岳爷爷杀害,大金此后便无敌手,安得不喜!

洪皓心如刀绞,却勉强应道:“你们慢饮,慢饮!”

洪皓退回小屋,颤巍巍关上门窗,吞声抽泣:“上天!列祖列宗!此是何等世道,竟至阴阳颠倒,黑白混淆,邪气高涨!大宋有'指斥乘舆’之罪,定为斩刑。然而今日官家,今日'臣构’,今日小朝廷的主子,惟是一个心狠手辣的独夫,翻云覆雨的小丑,阴鸷无德的奴才,安得不被天下人唾骂,天下人诅咒,天下人鄙视!

洪皓顿一顿,又说:“呜呼,鹏举!呜呼,岳相公!呜呼,大宋柱石,大金克星,千古良将,忠义化身!却不知你今日一走,可得轮回转世,再将小朝廷保全?却不知你悲壮一生,咽得多少血泪,留得多少遗恨?我惟知天不佑大宋,世不容忠良,小朝廷无德无能,安得长久?我惟知你威震南北,气贯长虹,纵是身死,亦得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同老!

大金五国城,宋俘囚地。韦氏即将登车,乔贵妃取出五十金,送给金使刘祹说:“薄物不足为礼,愿好好护送姐姐还江南。”又举一杯酒对韦氏说:“姐姐此归,见儿郎,为皇太后,宜善自保重。妹妹永无还期,当死于此!”韦氏将她抱住,二人号啕大哭。乔贵妃说:“姐姐到快活处,切莫忘记此中不快活!”韦氏说:“不敢忘今日。”

韦氏上车,宋钦宗挽住她的车轮泣道:“请你回去告诉九哥,为我请求遣返。我如回朝,得一个宫观度余生,便已心满意足,决无它求。”韦太后说:“我先回去,必定千方百计,使你返归。倘若失信,便让上天罚我,双眼失明。”宋钦宗略感宽慰,长揖致谢。

宋钦宗又从怀中掏出一只玉环,交给宋使曹勋:“请将此环面交九哥,以表我求还之意。”曹勋说:“渊圣官家思归如此,委实感天动地。我自当转交,极力成全。”刘祹笑道:“赵构已献誓表,言道'既蒙恩造,许备藩方,世世子孙,谨守臣节’,似无迎归重昏侯之意。”宋钦宗长叹一声:“我惟知尽人事而已,岂得不听天命?”

8

临安东北,临平镇,宋高宗率文武百官,隆重迎接韦氏一行。韦氏出轿,群臣高呼:“皇太后万福!”宋高宗上前施礼:“不孝子拜见皇太后!”韦氏泪流满面:“不期十数年后,老身竟得南归。然而南归之地,已非旧都开封!”宋高宗面皮一红,只得手指群臣介绍:“此是大宋重臣秦桧王次翁万俟卨……”

韦氏惟是约略点头,却突然发问:“我早闻知韩世忠,可得一见?”宋高宗面皮更红,只得喃喃言道:“韩世忠赋闲,稍后朕当安排一见。”韦氏又说:“岳飞之名,北地无人不知,可得一见?”宋高宗僵立原地,一时无语。曹勋忙上前附耳低语:“岳飞已因谋逆处死,太后不可求见。”韦氏暗惊:“岳飞都被处死,渊圣如何还得指望南归!”也一时无语,僵立原地。宋高宗缓过神来,匆匆挥手:“启驾,回宫!”

刘祹冷笑一声,上前发问:“岳飞以何罪而死?”宋高宗含糊答道:“意欲谋叛,为部将所告,以此抵诛。”刘祹大笑:“江南忠臣善用兵者,止有岳飞,所至纪律甚严,秋毫无所犯。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所以为刘邦所擒。今之岳飞,不正是东南的范增!可笑之至,可叹之至!”曹勋犹豫片刻,悄悄挪到人群外围,将一只玉环丢弃。

皇太后宫,韦氏倚窗而立,突觉头晕目眩,摇摇欲坠。女使急忙将她扶住:“太后怎生的?”韦氏说:“眼睛,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女使将她扶上床榻:“太后稍待,我立即着人去唤太医。”韦氏说:“老身已知原故,先不必唤太医,且教官家前来。”

稍顷,宋高宗风风火火赶到,俯身到榻前询问:“太后急恙,可曾传唤太医?”韦氏:“且教左右退下。”宋高宗一挥手,宦官与女使全部退出。韦氏说:“老身刚才双目失明,故教皇儿前来一诉衷曲。”

宋高宗暗语:“自扬州南逃以来,今日我第一次白日御幸宫女,莫非此便是导致母后失明的原因?”因而惴惴发问:“太后如有衷曲,朕自当洗耳恭听。”

韦氏说:“老身双目失明,原因有二。一是我曾向渊圣官家起誓,言道倘不能使他南归,便让上天罚我瞎掉双眼。二是我怕柔福言及北地诸多囚事,便与冯益串通,认定她是假帝姬,将其逼死。如今后一宗罪已经铸成,只得请皇儿将她厚葬,略表我负疚之意。前一宗事或可挽回,不知官家意下如何?

宋高宗冷冷言道:“厚葬柔福,朕自当允准。迎归渊圣,却是万万不能。”韦氏说:“莫非官家宁愿老身双目失明,也不愿念及兄弟手足之情?”宋高宗说:“太后失明,我自当多遣御医,精心医治。至于渊圣南归与否,乃国家大事,太后不当过问。”

韦氏说:“老身料得,朝廷御医,多难治得。”宋高宗说:“皇甫知常专治眼疾,必能妙手回春。”韦氏说:“老身曾闻皇甫知常言道,他能治愈岳飞眼疾,惟因岳飞至孝。”宋高宗怒道:“既是如此,朕宁访求天下名医,亦必不请他来施治!”

韦氏暗语:“他竟如此无情,如此嫉妒岳飞,难怪一味苟安求和,不思北伐進取!我虽为他母后,也难保他不翻目成仇。”便说:“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临安后宫,宋高宗王继先说:“自绍兴和议以来,朕将天下万民付与秦桧一人,将后宫诸事付与张去为一人,将一己之身付与王司命。而今朕身体每屡况愈下,御幸女色常不得尽兴如意,卿当重思良策。”

王继先叩头道:“自扬州惊变,官家身体便不似从前,亦从此不得子嗣。亏臣有黑虎丹服用,才保得官家一日御幸一次的能力。前日官家又于白日御幸,已是触犯医家禁忌,故伤身伤精至重。今臣已重新调治丹药,或可再次维持稍稍旺盛的精力。”

宋高宗问:“一日御幸一次,朕已勉强容得。然似如此景况,又得延续多少年?”王继先说:“臣不敢担保。”宋高宗说:“十年如何?”王继先说:“臣不得而知。”宋高宗说:“五六年如何?”王继先说:“恕臣斗胆,三四年或可。”宋高宗喜道:“尚能尽性欢娱三四年,朕且将一日当成二日过,岂不就是七八年?煞好!

朝堂,张去为瞅四面无人,向宋高宗下跪说:“小的访得,秦相公前日找相士张九万拆字,用扇柄就地画'一’字,张九万说:'土’上一画,非王而何,当享真王之贵。官家不可不防。”宋高宗长叹一声,弯腰从膝裤取出一把匕首:“秦桧之心,朕早知得。然他仗大金为外援,朕一时也奈何他不得。故时时提防,万一有变,便以此制他。”

张去为说:“虽是如此,官家仍当有万全之策。”宋高宗说:“如今殿前司军独盛,已扩充至七万人。杨沂中尚且忠心,秦桧不得不有顾忌。何况朕比他年少十七岁,只须待他寿终正寝,而后徐徐图之。”张去为说:“然而官家御幸时的精力,似已不如从前。”宋高宗说:“闻得多抄《金刚经》,可得佛主保佑,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张去为说:“小的明白。我当多请人手,替官家抄录《金刚经》。”宋高宗说:“此事宜速不宜迟。朕常有全身坍缩之感,而且常见黑白无常在眼前晃动,万一哪天崩溃,朕惟你是问!”

张去为暗语:“抄佛经以求娱兴大发,以求不下地狱,岂不更是罪加一等?”却说:“小的自当用心。然而官家闲暇,也可亲手抄录《金刚经》。”宋高宗说:“朕已抄得一本,此后自当再抄。”

9

秦府,秦桧万俟卨说:“张俊以为吞并韩世忠和岳飞两军,独掌天下之兵的计谋已经成功,因而志得意满。今须以对付韩世忠与岳飞的故伎,还治张俊自身。”

万俟卨说:“下官当使殿中侍御史江邈出面弹奏,言道他图谋不轨,大男杨沂中握兵于行在,小男田师中拥兵于上流;他日变生,祸不可测。”

秦桧笑道:“此言甚好。虽是官家必保他无谋反之事,却亦必定乘机准他退闲。正所谓执柯伐柯,既是斫伐韩世忠与岳飞的任务已经完成,张俊这把斧柄亦须随之抛弃。”

万俟卨暗语:“亦不知他日,一旦我对秦桧这厮构成威胁,他又会以何等手段待我?”却说:“前日有姚岳進言,岳飞既是叛臣,便不应以叛臣之姓为州军名称,可改岳州为纯州,改岳阳军为华容军。”

秦桧喜道:“不料岳飞属官之中,亦有此一二无耻之徒。便依姚岳所议,且将他升官三级。”万俟卨道:“会得。”

秦桧新宅落成,张去为率一干人抵达:“秦相公接旨!”秦桧率全家人跪倒,张去为宣读:“皇帝诏曰:赐秦相府银一万两、钱一万缗、绢一万匹、缎一千匹,金银器皿、锦绮帐褥六百八十件,花一千四百枝。加封秦相之妻王氏为韩国夫人,封秦熺之妻曹氏为郡夫人,封秦相之孙秦埙、秦堪、秦坦为直秘阁,赐三品服饰。”秦家人齐呼:“谢主隆恩!”

张去为去后,秦桧对秦熺说:“自明日始,你便主编朝廷日历,可恣意篡改官史,且严禁私史,秦家便可在历史上永葆美誉,不留骂名。”

秦熺说:“会得。”王氏说:“我却夜夜噩梦,不如去灵隐寺進香,乞求菩萨保佑。”秦桧说:“我也夜夜噩梦,多被厉鬼缠身,料来非去進香不可。”

灵隐寺,秦桧夫妇抵达。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几棵松柏青翠葱郁,直插云天。一个衣著褴褛的叫化和尚,正砍一棵桧树。秦桧暗语:“此桧树青翠欲滴,不像是棵病树,和尚因何砍它?”便上前问道:“新年大节,须讨个吉利,何故将好端端一棵树砍掉?”和尚抬头瞪他一眼,慢吞吞言道:“桧树生得黑心虫,已将树身蛀空。再不把它砍掉,必使一旁的松柏跟同遭殃。”

秦桧说:“可将它锯掉便是,何必费尽力气,把根刨光?”和尚撇撇嘴说:“啊呀,瞧你也像是位大官,却好不识道理!常言道,打蛇打七寸,砍树先砍根。贫僧游方至此,便看透这桧树不是好东西:叶子像柏树,树干像松树,不三不四,非驴非马,委是怪胎!

秦桧暗语:“不料一柱香没烧成,反被这疯和尚敲一记闷棍。”便对王氏说:“此僧疯癫,休得理他。我们且去烧香。”

二人踏上佛殿,在如来佛前点了红烛,烧了檀香,而后跪在蒲团上叩头。秦桧默祝:“祈望佛主保佑自家夫妻长享富贵,百年偕老;保佑岳家父子早日超生,不来缠扰;保佑秦门所有冤家,一齐绝灭。”

二人起身来到寺院的伙房,迎面飘来一股香味。原是那叫化和尚,正一手抓只狗腿,一手端杯老酒,开心吃喝。和尚看见秦桧夫妇,咂咂嘴说:“这黄狗肉煞香,而且是只雌狗!”王氏心头一怔,拉拉秦桧的袖子:“你看疯和尚作孽,竟破戒吃狗肉!”

秦桧暗语:“黄狗肉,莫非暗指我的浑家王氏?然而'黄’非'王’,也不好与他计较。”王氏却高声言道:“佛门清地,戒杀众生,你身为和尚,岂得吃狗肉!”和尚接口道:“你这女人,怎不晓得,张大帝吃冻狗肉——老早有这规矩。何况贫僧所食,乃是恶狗肉。这黄狗心肠恶毒,好人被他咬死不少,大家巴不得把它斩成肉酱。我只吃狗腿,算得便宜它许多!”王氏僵立片刻,只得拉起秦桧往外走。刚到庙门口,秦桧又见墙上新贴一首诗:“伏虎容易纵虎难,东窗密计胜连环,可恨彼妇施长舌,痛煞贫僧心胆寒。”

秦桧立刻呆住,王氏顺秦桧的目光看去,“啊呀”大叫一声,两人面面相觑,一时六神无主。秦桧叫道:“反了!反了!这还了得!”恰见寺庙住持走来,秦桧喝问:“此诗为何人所写,快找他前来!”住持说:“官人稍候,待我去查查。”

稍顷,住持领来叫化和尚。和尚一手拿一根棍棒,一手掮一把扫帚,一跷一拐的过来。王氏阴阳怪气道:“我道是谁所写,原是个蓬头垢面的脏和尚!”和尚冷冷言道:“我道是谁在叫唤,原来是专门吃里扒外的七石缸!”秦桧怒吼:“好一个疯和尚,莫非狗肉吃昏,见得老夫竟不下跪!”和尚两手一抖,两脚一瘸,指指膝盖说:“冻疮时发,不能下跪。”

秦桧眼珠一转,盯紧他一身破袈裟呵斥:“看你衣着如此破烂,成何体统?身为和尚,难道不须讲一点礼节?”

和尚嘿嘿直乐:“你这位大人,锦衣玉食,知书达理,如何说得这等浑话?你不要只重衣衫不重人,狗眼看人低!别看我外形难看,内心可光明正大,不像许多头戴纱帽、身穿红袍的高官,看起来道貌岸然,内里却刁钻狠毒,专行伤天害理之事!

王氏忽然发现和尚手里拿一只吹火筒,便吆喝道:“你别装疯卖傻!怎么吹火筒竟无洞眼?”

和尚却冷哼一声:“我这吹火筒不能有洞眼,一旦有得洞眼,就要私通番邦!”秦桧锥心一痛,大喝:“看你扫帚簇新,不是个懒和尚,又待何说?”和尚也厉声道:“你说我懒,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这把铁扫帚,非是用来扫地,而是用来扫尽天下一切国贼!

言毕,扬起那把扫帚,一古脑儿朝秦桧身上扫。王氏大惊失色:“救命,救命!”秦桧急忙闪身一旁,又回身拉住和尚的腰带。和尚哈哈大笑,笑声之中,腰带已化作一条蛇,舌头一吐一舔,径往秦桧脸上伸去。秦桧与王氏吓得魂不附体,急忙忙落荒而逃。

和尚把脸一抹,却是慧海。慧海自语:“岳相公,贫僧扫他一回,只为留得疯僧扫秦的故事,助你一抹忠魂,传之千古。”言毕,飘然而去。住持僧及大群和尚与游人伫足观望,良久,住持僧说:“虽不知疯和尚何人,本寺却可依此为他铸金身,供万民瞻仰。”

清晨,秦桧坐上轿子,出相府大门,径往望仙桥。

望仙桥边,一名军士裹大袍,笼双袖,不时朝桥东张望。他见秦桧轿子已抬上桥面,导引灯队已下桥前行,立时抛掉大袍,拔出一把雪亮的斩马刀,快步冲上前去。抬桥人猛吃一惊,来不及停步,军士已冲到轿前,一刀向轿内劈去。然而轿子一歪,大刀砍在轿柱上。

军士用力拔出,正待砍第二刀,卫兵已经将他包围:“何方刺客,速速弃刀就擒!”军士不语,只管挥刀砍杀,连伤几名卫兵。不料脚底被人一绊,一跤跌倒。卫士一拥而上,将他绑缚。卫兵带他到秦桧面前:“请问秦相公,当怎生措置?”秦桧魂飞魄散,结结巴巴言道:“先,先带回府……府去。”

秦府厅堂,秦桧拍桌喝问:“你是何人?为何行刺当朝宰相?又受得何人指使?从实招……招来!”军士挣脱按他双肩的卫兵,挺胸言道:“我乃施全,殿前司后军小校,未受任何人指使。举天下之士都要杀番人,独你偏要与金和议,故我便要杀你!

秦桧怒道:“你丧心病狂,莫不是患有心风?”

施全傲然道:“丧心病狂,罹患心风者,非你莫属!金人掳我二帝,占我国土,杀我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大宋子民皆要抗金杀敌,独你不许,此不是丧心病狂,尚有何说!

秦桧七窍生烟,急忙挥手:“快,快拉、拉出去,交给大理寺,判凌迟处死!”

秦桧卧房,秦熺说:“自施全行刺之后,阿爹出门,已增派五十名兵卒,持长梃护卫;平日赐第门外,也多设兵卫;行人在门外稍有顾视者,皆被呵止。如今数月过去,已是平安无虞。”秦桧叹道:“虽是如此,我却自知,此身已难支撑,明日便须以病告假,在家理政。”

秦熺说:“杭州西溪寨的官兵子弟,借迎请'紫姑神显灵’的名义,用岳飞的口吻,模仿岳飞的字迹,写得一首绝句:经略中原二十秋,功多过少未全酬;丹心如石凭谁诉?空有游魂遍九州。建康亦有刁民借'请仙’得诗:强金扰扰我提兵,血战中原恨未平;大厦已斜支一木,岂期长脚误苍生。”秦桧说:“此足见岳飞虽死,人心尚在。我身之后,你尚须面对重重危机。”

秦熺说:“然而身后之事,亦须及早谋划。”秦桧说:“我已成竹在胸,必定办成二事:一则扶你登上相位,二则助你除去全部政敌。”秦熺说:“我登相位,料非难事。然而政敌众多,如何一网打尽?”

秦桧说:“可拘押赵鼎之子赵汾,以酷刑逼他自诬与张浚、李光、胡寅谋大逆,将胡铨、张孝祥等老夫所恶五十三人,尽皆牵涉其中。”秦熺说:“如此甚好,可收斩草除根之效。”

秦桧府第,砚童捧一叠案卷進入秦桧书房。秦桧病卧榻上,奄奄一息发问:“砚童何事?”砚童说:“大理寺已将赵汾一案审结,五十三人皆被处刑,只待秦相公过目书押,便可执行。”秦桧说:“好,好……此事断在必行,拿笔过来,待……老夫押字,除尽一干恶党……”砚童取来毛笔,秦桧执笔在手,正要画下,却觉手臂一酸,手、笔同时垂下。

秦熺匆匆進来:“阿爹怎的?官家驾临,须出门迎候!”秦桧艰难言道:“押字……未毕,待会再押……”秦熺扶秦桧出门,秦桧对宋高宗跪下,并无一言,惟是老泪纵横,枯瘦的病体显得格外细长。宋高宗心头暗喜,表面却堕下几滴眼泪,并亲自掏出手帕,赐与秦桧。秦熺忍不住发问:“阿爹病重,代居宰相者为谁?”宋高宗不冷不热言道:“此事卿不当过问。”言毕,转身便走。秦桧、秦熺如遭晴天霹雳,顿时呆若木鸡。

稍顷,张去为前来:“秦桧、秦熺接旨!”秦桧率全家人下跪,张去为宣读:“皇帝诏曰:進封秦桧为建康郡王,晋升秦熺为少师,一起致仕;秦埙、秦堪停职,一起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钦此!”秦家人面面相觑,只得低呼:“谢主隆恩!”秦桧膝行一步,抓住张去为的衣襟:“张公公……稍待。”张去为一把将他拂开,扬长而去。

秦桧晕厥在地,秦熺等人忙将他抬回床榻。秦桧竭力挣开双眼,浊泪喷涌而出:“不料我权倾朝野,竟至一家三代,同日罢官!”秦熺随即哀叹:“苦心经营十数年,一朝尽付流水!”

秦桧闭紧双眼,蓦地大叫:“厉鬼,厉鬼,休得将我枷铐!一切事端,俱由王氏支使!”王氏惊问:“老汉,你说甚的?”秦桧又叫:“找王氏,找王氏!”一个声音高叫:“王氏堕入地狱,惟是早迟之事。你今恶贯满盈,不走何待!”

秦桧惨呼一声,气绝身亡。秦熺回头,却见王氏跪在地上,口吐白沫,已经不省人事。

旁  白:秦桧才死,赵汾等人即刻出狱。流放海南的胡铨,亦得移居衡州。此前因投靠秦桧而得美官的无耻官僚,多被开除,并被押解广南编管。“二十年兴缙绅祸,一朝终失相公威。当日弄权谁敢指?如今忆得姓依稀!”秦桧不仅很快为天下人抛弃,更使自身被永远禁锢在遗臭万年的地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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