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北京人的世故,写的真透亮!
易中天 文
世故,是中国人的生存之道。生活在现实中的中国人,是不能一点世故也没有的。不过同为世故,也不尽相同。大体上说,北京人的世故是悟出来的,上海人的世故则是算出来的。
在北京,没有人教你世故,全看你有没有悟性,会不会悟。会悟的人,浑身都是机关,都是消息儿。眼皮子微微一抬,眼角不动声色地那么一扫,周围人的尊卑贵贱、远近亲疏、善恶好坏,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然后,该热乎的热乎,该冷淡的冷淡,该应付的应付,总不会吃了亏去。这正是一个礼教社会的世故,也是一个官僚社会的世故。官场上那些老谋深算或老奸巨猾的不倒翁,都有这种察言观色的本事。北京人生活在这样一个官气弥漫的世俗社会里,耳濡目染是免不了的。
在这样一种氛围里启蒙开悟的北京人,首先学会的是如何处理人际关系。处人之道,无非面子人情。北京人最懂这一套。比方说,遛弯儿时见了熟人,都要请安问好。“老没见您哪!”“多谢您哪!”“回见您哪!”这就叫礼数,也叫和气,因此不会有人嫌啰唆。这种礼数也是胡同四合院里训练熏陶出来的。老北京人都讲究“处街坊”。街坊邻里的,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婚丧嫁娶,都要随个份子,道个喜或道个恼。自家有个什么新鲜好吃的,也愿意给街坊邻里尝一口,“是个心意,也是个礼数”。虽然有时不免有些程式化,但仍透出浓浓的人情味来。这礼数是人情,也是世故。人情世故,在老北京人这里原本是俱为一体的。
都说北京人说话委婉,其实这委婉正是北京人的人情世故所使然。因为只有这么说,才显得对对方尊重,而且尊重里还透着关切,透着亲热,这就是人情。同样,也只有这么说,听的人才不觉得突兀,也才听得进去。即便说的是不同意见,也不会恼怒,说的人也就不会得罪了对方,这就是世故。毕竟,“拳头不打笑脸”,“礼多人不怪”,多点儿礼数,没什么不好,也没什么错。
正宗的北京人,是不能不懂礼数的。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归礼数管着。所以,即便发生冲突,也不能骂人,只能“损”。比方说,骑车撞了人,在外地,就会骂起来:“瞎眼啦!”北京人就不会这么说,而会说:“哟,别在这儿练车呀!”都说北京人说话“损”或说话“艺术”,却不知这艺术是礼数造就的。因为礼数规定了不能骂人,可不骂心里又憋得慌,于是“骂”便变成了“损”,或者说,变成了骂人的艺术。
的确,礼数这玩意,是多少有些艺术性的。比方说,懂礼数的人,都有“眼色”。所谓“有眼色”,也就是懂得什么事可做什么事不可做,什么话可讲什么话不可讲以及什么事该什么时候做等。掌握其中的分寸,是一门大学问,也是一门艺术。
北京人的这种生活艺术,是有他们的人生哲学来打底子的。这种活法讲究的是心眼儿活泛,心里面透亮。老北京人相信,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没有一个人吃得完的饭,也没有过不去的桥。无论好事坏事,还能一个人包了圆啦?所以,露了脸,用不着扬铃打鼓;背了时,也不必蔫里吧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黄河还兴改道儿呢,人世间的事,哪有个准数?风水轮流转,没准明儿个转到哪,瞎折腾什么呢?消停些吧!就是瞪着两眼数星星,也比折腾那没谱的事儿强。
别折腾,也别较真。较真,就是死心眼儿。天底下,哪有“真事儿”?不过“汤儿事”罢了。所以,不管干什么,也就是个“对付劲儿”。北京人有句口头禅,叫“混”;还有个常用的词,叫“不赖”。在他们看来,人生在世,也就是个“混”字。比方说,混日子、混事儿、混口饭吃等。所有的人都是混,所有的事也都是混。要说有区别,也就是“一个人混”还是“哥几个一起混”,混得好还是混得不好。混得好的,能混个一官半职;混得差点,也能混个肚儿圆。但不论好歹,能混下去,就不赖。
显然,这种世故,是古都的智慧,也是农民的智慧。农业生产周期长,要能等;京城官场变故多,要能忍;而面对风云变幻、世事沧桑,要能对付。京都之中,帝辇之下,人们看得最多的是“城头变幻大王旗”,看得最透的是仕途险恶、天威难测、官运无常。今儿个,新科状元金榜题名;明儿个,菜市口人头落地,大观园底儿朝天。这就不能不让北京人世故起来。北京人的世故是他们久历沧桑的结果。这种久历沧桑使他们“身居台风眼处而能保有几分超然”,使他们在静观中养成了“多看两步棋”的世故和通达,也使他们学会了忍耐。
正是这忍耐造就了平和,而平和的背后是信命和认命。老北京人的信条是:“命里只有八尺,就别攀着一丈。人,还能大过天去吗?”既然“命里有的躲不掉,命里没的求不来”,那就没有必要去争、去抢,也没有必要因为别人怎么怎么了而自己没能怎么怎么,就浑身不自在,一肚子的别扭。这就是自个儿和自个儿过不去了。
正派北京人的世故里,有着“阅事太多见事太明的悲愤沉痛。看透了,又无可奈何”。于是,无可奈何到了极点,反倒变成了平和。
北京人的这种生活艺术,是有他们的人生哲学来打底子的。这种活法讲究的是心眼儿活泛,心里面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