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玉一一明白回奏2

谕旨还没完。接下来,是高宗对泄密与结党的严厉指责。昨天朕让军机大臣拟旨时,值班的是傅恒(弘历的小舅子,传说中乾隆的私生子福康安的父亲)和汪由敦(张廷玉的门生),当时汪由敦就跪求朕开恩,希望给张氏留点颜面,因为一旦公开发布上谕,张廷玉就身败名裂了。为了老师,学生舍命相救,“此已见师生舍身相为之私情”。再看今天一大早张廷玉就来了,事情不是很清楚了吗?“张廷玉纵忍负朕,朕不忍负张廷玉”,就放过他一回。但汪由敦作为军机大臣,居然“顾师生而不顾公义”,着革去其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留尚书任赎罪,以观后效。
  汪由敦真给张廷玉通风报信了吗?笔者以为,这一可能可以排除。事实上,高宗自己也不相信,只是以假乱真,拿这个借口,收拾张氏。
  先从汪由敦的角度分析。他并没为张廷玉辩解,只是希望弘历手下留情,不要公开斥责而已。汪由敦斗胆在盛怒的皇帝面前劝谏,在清朝是了不得的大事,尤其作为汉人,公然违抗圣意,为老师说话,简直是主动往朋党的火坑跳。高宗说得很清楚,这是“舍身相为”,不要命的举动,已经是极限了。弘历翻脸不认人,就在这年年初,诛杀了最寵信的满洲大臣、首席军机大臣讷亲。再给汪氏十个脑袋,也绝对不敢泄密。
  再来分析高宗的反应。对汪由敦的处罚并不重。事实上,三个月后,汪就官复原职了。这只能说明,高宗根本不相信汪泄过密。
  张廷玉当然得赶紧解释,但可想而知,越抹越黑,弘历又颁布了非常严厉的谕旨。
  谎言需要谎言来支撑,一连串的谎言,难免露出马脚。为了淡化汪氏所谓泄密之罪,高宗一方面说,当天值班的军机大臣只有傅恒(继讷亲崛起的头号满洲亲贵)、汪由敦两人,傅恒不会泄密,那只能是汪氏。另一方面,又为汪氏开脱,不排除“万有一分”的可能,汪是清白的,那就一定是军机处的中层办公人员通风报信。
  说到这里,马脚终于露了出来。泄密一案,关系重大。如弘历所言,军机处的“卧底”尚无法确认,那当务之急,不应当是揪出这个人吗?有趣的是,高宗一方面表示,“若降旨革职严讯,未有不水落石出者”,却又惺惺作态,说“朕自即位以来,即假借包容张廷玉至此矣,何值因此遽兴大狱”,决定不予追究。“大狱”两字值得特别注意,这告诉我们,在弘历的心目中,真要发生泄密,会是什么后果。
  更有趣的是接下来的一句:“然若迫于不得不办,则朕非可朦混了事者。”“迫于不得不办”,什么意思?这是赤裸裸地威胁张氏这位两朝元老,再不乖乖认罪,别怪朕真不客气了!
  对张廷玉做了这样的告诫,接下来高宗就把火力完全集中到在他看来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张氏,以保护他非常赏识、即将重用的汪由敦。为此,弘历不惜自揭盛世的疮疤,将张廷玉和史贻直(资历、威望仅次于张氏的汉臣,时任文渊阁大学士)在他面前攻击对方的私房话,公之于世。他说,一直以来,史贻直就不断进言,说张廷玉哪够资格配享太庙。张氏哭求配享承诺时,就挑明了,是怕退休后,离开了皇上身边,史氏会肆无忌惮地诋毁他。
  耐人寻味的是,高宗没有接下来给配享的是非下个结论,话锋一转,谈起了张氏退休后,空出的内阁大学士谁来填补的问题。弘历曾刻意摆出尊重老臣的架势,征求张廷玉的意见,张氏当然深谙其道,知道高宗准备起用汪由敦——就在上个月,汪氏署理(即代理)协办大学士,很明显,要接张氏的班——于是提名汪由敦,这是迎合皇上,给主子的决定锦上添花,还可以做个顺水人情——汪是张的门生,张当然乐见其成,但不代表提名的主要考量是私心,弘历的为君之道,他清楚得很。没想到,局势陡变,反而授君以柄,现在成了结党的罪状。
  弘历撇开史贻直在配享问题上的是非不谈,一口断定,张廷玉推荐汪由敦,是为了退休后留下代理人,是为了个人利益,假公济私,牺牲朝廷利益的朋党行径。他轻蔑地宣称:“此等伎俩,可施之朕前乎?”
  高宗不惜将重臣不和公之于世,除打击张廷玉外,其妙用之一,即警告史贻直,朕对你的私心,一清二楚。史氏要把张廷玉的退休,误以为是自己谗言的成功,只会自取其辱,朕将来把他也办了!公开张史之争的第三个妙用,即有意制造史、汪问的矛盾,使之互相牵制,从而大权独揽。
  最后,总结陈词:朋党绝不姑息!大清朝乾纲独揽,事无大小,皆出朕衷独断。张廷玉推荐汪由敦,不是爱他,而是害他!所以朕才将汪氏革了职(不小心说了实话,不是因为泄密)。“仍令张廷玉一一明白回奏!”
  到了这份上,张廷玉再不敢辩解,只有认罪了。
  弘历宣判说:“太庙配享,皆佐命元勋,张廷玉有何功绩勋猷,而与之比肩乎?”鄂尔泰好歹还有平定苗疆的功绩,“张廷玉所长,不过勤慎自将,传写谕旨”,也就是按照皇上的指示起草文件,比较谨慎细致,不出错罢了。“朕平心论之,张廷玉实不当配享,其配享实为过分。而竟不自度量,以此冒昧自请,有是理乎?”
  做了这样的铺垫,高宗重申,“张廷玉忍于负朕,朕不忍负张廷玉”。除了革去伯爵,将来仍准配享。
  乾隆十四年(一七四九)底的这番大起大落,大概是张廷玉为官五十载中最跌宕起伏、最为凶险的一幕了。老先生一定在盘算,伴君如伴虎,早日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为妙。结果,聪明一世的他又错了。
  乾隆十五年(一七五0)四月,更为严厉的一份上谕颁布了。
  事情的起因,是皇长子定安亲王永璜意外于三月去世,而张廷玉却仍拟按计划于四月返乡。这又让高宗抓到了把柄。他说,朕登基十五年了,在朝廷事务上,张廷玉不过随大流,“毫无建白,毫无赞襄”。朕对他宽容、礼遇,不过是因为他资格老,“如鼎彝古器,陈设座右而已”——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花瓶。
  去年他犯了严重错误,“朕仍复加恩”,“仍准其配享,是在伊又当何等感愧?乃仍腼然以老臣自居,并不知感”。今年三月,永璜年轻轻地就驾鹤西去。“甫过初祭”,张氏“急思旋里”,“即奏请南还。试思伊曾侍朕讲读,又曾为定安亲王师傅,而乃漠然无情,一至于此,是谓尚有人心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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